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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日 星期五

存在主義。結論溯痕《遇蛇》


在讀楊對存在主義和《異鄉人》的詮釋,令我深思。從前接觸時確實沒想到這樣,比方說:薛西弗斯下山時為什麼快樂、「存在與虛無」怎麼解釋、「存在先於本質」與個人主義有什麼關係,我想最令我困惑的仍是關於個人的……自我要求與道德……

我在想,當我要求一個人應該要做出符合某個標準的事的時候,是不是也算是否定(「虛無了」)他這個人的「存在實況」?可我認為我也是個個人主義者……當然,若只是我對我自己的主動要求就沒有這個問題,但把道德從個人推展到普遍的時候問題就出現了,難道只要我是個個人主義者,就不應該對別人說「你應該如何」嗎?
看完了,果然有這個問題存在,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卡謬不必回答這個問題,啊不,他回答了,答案是是,誰叫他有生之年一直都是孤單一人,沒有取得對多數人的影響力或權力呢?只是非本質式的思考如何可能?思考本來就以抽象作為行進的力量,而且一種只在表達:「因為如何,所以我是如何、我會如何」的言論,又如何能將之普遍化,作為一種哲學論述存在呢?呵,驀然想到「認識你自己」之後的那句同等重要的格言:「凡事勿過度」。

讀這書的時候驚喜地發現它跟我最近在構思的《遇蛇》書評主題之一很有關,主題是「關於『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靈魂』」。這句框起來的話只是一句可能來自歌詞的小格言,卻也是這故事裡的……主張……唔,不,說是這麼說,主角之二伊墨卻不是這樣做也做不到這樣,主角之一則是這樣認為且不用面對如主角二的考驗。
這是一個從起點上就不公平的人際關係:人妖殊途,兩者的差距在壽限,更在記憶。人的這方終是會死、終是忘記一切、終是會落在人群之中,因此他總是會變;妖的這方則是一直保有連續的記憶。這樣的設定是所有人妖戀的基本模式,可是這故事卻突顯出這個設定其實相當可能出現卻常常被浪漫愛情小說隱藏的發展,那就是:即便是同一個「靈魂」,在不同的際遇下做的不同決定會讓你變成很不一樣的人,而愛你的人卻未必能愛上這麼多種樣子的你。
靈魂是什麼呢?在輪迴成立的觀念下,靈魂就是人能從這一是轉生到下一世的那個主體。不過靈魂的特性就難說了,例如靈魂到底會不會消失、靈魂到底包不包括記憶、個性這些東西、靈魂是不是可以被分割的……這些問題答案的不同,其實大大影響了人們的選項。靈魂會不會消失當然不是問會不會在死後就消失,畢竟這是個有輪迴設定的世界嘛。我問的是:靈魂消失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其實如果就佛教追求涅槃寂靜的觀點點來看,沒了靈魂、不必再輪迴當然是好的……啊啊,不過佛教好像沒有「孟婆湯」的設定,所以人如果真的能完完全全不記得自己的前世,主觀上跟進入涅槃又有什麼兩樣呢?你都不記得了何必在意下一世的際遇好不好、你都想不起來何必怨自己現在的際遇是哪一世造成的?哎,反正這套信仰認為每一世的際遇都是串連起來的,而且你有時候還會想起來,然後你就一直不斷受到過去所支配,而且無法停止、無窮無盡。這樣看來,求佛的目的:停止這一切、所謂的「靈魂消失」當然是好事。而中國自古以來的「尊生」傳統卻不是如此看,在這樣的信仰下,只要能活著、能繼續存在著就是一件好事,哪怕存在的狀態多麼卑微艱險都還是要活著,因此對這種信仰來說最恐怖痛苦的事情其實不是「永遠痛苦」,而是「魂飛魄散」:連痛苦都沒有,虛無,是這套信仰最大的恐懼,所以也是最大的犧牲。

我對《遇蛇》第三部的第一個不滿就是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使用佛教輪迴觀的故事,所以他們會說些「下一世不要來找我」、「那再下一世你該怎麼辦」、「你只會不斷得到又不斷失去」這樣的話。可是到了第三部卻出現了伊墨拿「傾盡所有」來換沈清軒兩世記憶的交易,雖說這「所有」的內容仍是保下了大約半年的如常和半年後的「蛇生」,但基本上伊墨是放棄了他的「永生」,永遠以自己這個意識存在下去的能力,這在修仙信仰上是最高的福利了,沒修仙的人只能在信仰上相信自己會一直存在下去,只是不記得而已。這真是奇怪了,你的靈魂如果是可以消失的、可以拿出來交易的,那你幹嘛不早點做?不不,我的重點是,你付出這麼多的目的是希望換回你愛人的記憶,他有了記憶才能愛上你或說才能被你愛上,可是你求的到底是你們之間的愛情還是讓你自己不要再受因為永生帶來的記憶的折磨?如果只是後者,其實你自己自毀道行不就得了嗎?如果是前者……老實說我覺得你真自私啊,你享受了這半年的愛情然後拍拍屁股忘記去,那個被你灌輸了兩世記憶的愛人、還有數十年生命的愛人又怎麼辦?愛別人去?還是一死殉情?
交易的另一端是沈清軒兩世記憶也是讓我不悅的地方,原來記憶也是可以換回來的唷!那你為甚麼不乾脆讓那個你真正愛上的已經化成枯骨的那第一世沈清軒死而復生呢?看到這場交易我已經在為「魂飛魄散」的價值之高萬分不滿了,沒想到接下來又出現一次:用許明世的「魂飛魄散」換回已經變回蛇的伊墨的肉身和意識和一切修為!我你個圈圈叉叉三角形勒!原來「魂飛魄散」連已經魂飛魄散的靈魂都換得回來呀?那魂飛魄散又算甚麼了不起的犧牲啊?作者說他想呈現愛情的結合之難,想說一個必須放棄許多、鮮血淋漓才能結合的故事──當然原文不是這樣──但我認為這些所謂「放棄」應該是比較形上、覺悟的層面才是,而不是真的要人去放棄什麼基礎的生存需求,就像「我愛你愛到可以為你去死」也不是真的要人用死來證明,再說如果區區一死就能成就愛情,愛情又有何難?

我希望的作者主題用怎樣的方式呈現?在第二部結束,其實是一直到第三部那第一個交易出現之前,我希望伊墨能明白:其實他愛上的並不是沈清軒的靈魂,他愛上的是沈清軒這個人啊!這有什麼不同呢?那就是「靈魂」只是一個完整的人之中的一部分,也許那是在一次次輪迴中永不消失的一個主體,也許是組成一個人的重要部分,但不管怎樣,都不能替代也不等於每一世會死去的那些個別的人。也許有些人妖戀故事中的妖真的是愛上那個人的靈魂的,所以他可以一世世反覆尋找他轉生的愛人,然後用各種方式愛他。但是伊墨並不是這樣的妖,他愛上的從來就只有第一世的沈清軒而已,所以其實沈清軒對他不像第三世柳延那樣全心全意地奉獻,也不像第二世季玖為他拋妻棄子,他還是接受,一點也不覺得沈清軒有少給了他甚麼;反之當季玖不像沈清軒無條件縱容伊墨的親密、當柳延不像沈清軒那樣的聰明的時候,伊墨厭了。
伊墨什麼時候會喜歡季玖與柳延呢?不都是在他們表現出「像沈清軒」的時候嗎?而且到底甚麼是「像沈清軒」?長相、親內不親外、心機,還是……總是會對伊墨有著好感、有著那忍耐與包容的心、對他的事總是特別激烈決絕?季玖曾經質問:對你不好的,就不是沈清軒了嗎?伊墨曾經自問:沒有沈清軒那樣聰明的,就不是沈清軒了嗎?對這兩個問題我都只能回答:「沈清軒」不曾對伊墨不好,「沈清軒」也不曾不聰明,會對伊墨不好的、會變成個傻子的是「沈清軒的靈魂」轉生後的各世,卻不是「沈清軒」的那一世。瞧作者對這三世的安排,一貫相同的除了外表外似乎就只有「總是對伊墨有著好感」這一項了,這一項固然為伊墨所愛,但他不是因為這個特點而愛上沈清軒,卻是因為這個特點才開始喜歡或說注意到季玖與柳延這兩個人。
伊墨一直是拿沈清軒的所有特點去衡量沈清軒的各個轉世,符合了他就喜歡,不符合就不喜歡,符不符合的內容是不是對他有利也根本不重要。所以他不感動季玖為他拋妻棄子,因為沈清軒娶妾;所以他不喜歡季玖拒絕他親近,因為沈清軒從不拒絕;所以他不喜歡柳延遲鈍愚笨,因為沈清軒聰明;所以他不心疼柳延一再為他受傷哭泣、對他全心付出,因為沈清軒有他的家族,也從不抱怨他的隨心所欲……懂了嗎?他愛上的是沈清軒的全部,包括他的靈魂,卻不曾愛過季玖或柳延,只是喜歡他們表現出跟沈清軒一樣或來自沈清軒靈魂的選擇而已。

其實若伊墨能因為愛上沈清軒而去愛有著沈清軒靈魂的季玖或柳延就好了,大部分人妖戀小說都是這麼走,再看到第三部伊墨自問然後盡力試著待柳延更好一些的時候我以為作者也要這樣寫了。這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愛烏及屋,然後愛屋及烏,也算是一種無條件的愛情了,但是伊墨要去找回柳延失去的一魂一魄和換回沈清軒兩世記憶的時候,我發現他終究是無法愛上季玖和柳延的,因為他終究希望回到那第一世,對那個「求不得」的沈清軒說句我愛你、說句我願嫁你而已。如果他只是想讓不曾缺少過這些的柳延因為他的愛而一輩子快樂幸福,那麼柳延是愚是慧、少沒少魂魄、記不記得前世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注意到存在主義與這故事的關聯就在「靈魂」這點,都說靈魂是人的本質而其他不重要,所以我們才會說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就不可以因為他的美醜貧富而有所改變,甚至當他可能因為病重而連你都不記得的時候你也不該拋棄他等等。可是看到伊墨待季玖和柳延不好的時候我卻無法責備他,因為正是因為他這麼做我才發現他確實只為沈清軒動心,即便那時的他不知道,即便他不可能因為沒有意識到的動心而主動去愛沈清軒,但……他對沈清軒的感覺仍是與對季玖和柳延截然不同的。伊墨愛上的沈清軒是沈清軒的一切,他試著去接觸、理解、留戀、接納的是沈清軒的全部,他的家庭、他的孩子、他的心機,伊墨看到沈清軒這個人,然後全部接受,這確實是只有愛人間才有的「看到」,你不一定要認同對方的缺點或優點,但你一定要看見他有這些缺點或優點,然後接受他,當然也讓對方看見自己。這是愛情,人與人之間最親密的關係。
當然在第一世,兩人的愛情還是有隔閡的,一是伊墨不自覺,二是沈清軒對伊墨過於縱容,他只是一直不斷地對伊墨好,希望用婚姻綁住伊墨,卻不曾注意到伊墨或許已經愛上他了,不知道伊墨在揮霍他的愛情;只讓伊墨享受愛,卻不曾教導他來愛自己。伊墨對沈清軒的認識或許已經超過他對他自己的認識了,而沈清軒愛歸愛,卻未必那麼了解伊墨。最了解伊墨的,我瞧,是季玖吧!

季玖是這其中看得最清明的一個人,所以第二部裡兩人固然針鋒相對地這麼厲害,卻有著第一部如何親密都比不上的相知。因為季玖如此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要做怎樣的人,所以他才拒絕伊墨,即使知道自己忍不住已對伊墨動心,他也能因為自知而不讓這段情過了份,他的拒絕讓伊墨反省自己與沈清軒的感情,或許他直到跟季玖談過之後才發現自己是愛沈清軒的吧,但他願不願意再愛上季玖呢?其實季玖是喜歡伊墨的,只要伊墨能用接受沈清軒的方式也接受季玖這個人,季玖也就願意愛他,可惜伊墨終究無法,終究讓季玖孤單地面對死亡,終究奪去了柳延的人生。
智能有缺陷的人要當愛情故事中的一個主角並不是個受歡迎的設定,含這部,我也就只看過《劫緣》而已,雖然這兩個故事我都不算喜歡,但卻也都不是因為他們都是選了這樣特色的主角;固然我跟通俗看法一樣懷疑這樣的人到底有沒有與人發展愛情的可能,但我並不排斥這樣的設定。我對《遇蛇》第三部的排斥基本上都是屬於情節結構上的,像是上面所說的那些交來換去的設定,還有……關於人妖殊途這事。
我說過,我期待的是雙方的覺悟,而不是真的去剝奪其中一方的什麼東西。這是因為,這畢竟是一個人寫給其他人看的故事,而我們之所以尊崇愛情、認同只要兩顆心能夠平等互動就有發展愛情的機會,不限雙方的身分、性別與種族,所以才有了同性戀小說或人妖戀小說的不是嗎?我們相信只要有像人一樣的「心」我們就可以互相了解,所以我們才把那些其實我們不懂的神怪都賦予「人性」,因此說到底,我們只是再用各式各樣的差異極大的角色來化解最相近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而已。
這故事的第一、二部,當然都有伊墨這個號稱無所不能的大妖參與其中,可他做的事都在我們的理解與容忍範圍內,第一部裡,他沒有醫好了沈清軒就走,沒有因為受不了沈清軒的求婚就離開他;第二部裡,即使他後悔了也沒有讓季玖忘記他對他做的事,雖然他一度救了季玖的命,但其實我們本來就知道季玖不會在那個時候死掉,作者如果不想讓伊墨在那個時候出手,就根本不會讓季玖在那時陷入困境,總言之伊墨其實做的都是「人」的事,他們生活在人的空間裡,只是「人」的這方受人間的俗情而行,「妖」這方也偶有異界問題來找他。可是到了第三部,「人」的這方被硬生生地拔掉了,伊墨從小就將柳延從他父母那邊買過來,然後與他住在與世隔離的山中,沈清軒與季玖都有他們人間的事業要經營以維生,柳延卻完全不用,無論是他失魂時或是回魂後,他就這樣與世隔絕,雖是個人,卻與人間全然無關,我真想知道他哪來的錢活著啊,他連種田都不必呢,雖說永遠不用為錢煩惱在幻想小說裡不是個問題,但沈清軒與季玖和伊墨有隔閡,很大一部分不就是因為前者他們是個人也活得像個人嗎?如果他們其實是可以像柳延這樣與世隔絕地存在的,那我還不如一開始就去看妖妖戀或神仙戀不就好了嗎?我們知道人妖戀有著很本質的問題,但我們做為一個人,總是為了看到「像人的故事」所以看故事的,你搞了半天人世間的磨難,然後告訴我其實這用神仙的方式就可以解決了唷,這不是耍人嗎?
同樣的問題也出在沈清軒收養的狼孩子沈玨的身上,他總是離不開他的家人,在現實之中這個問題是必然要去面對的。就算孩子沒能自己組成一個家庭而留在家中,父母也總有一天會離開孩子,那孩子就必然要自己一個人面對這世界,這是人世間無所遁逃的問題。可在《遇蛇》裡,沈玨真的就這麼逃了,他的父親們真的可以永遠讓他依賴、永遠追尋,甚至還可以為了他延續生命,於是他也真的為親情而殉了情……我說這實在是……太可笑了。

這個故事開發了一片奇幻類愛情小說很適合發展卻一直沒有發展的領域,只是作者對這些終於被問出來的問題是用逃避了一些基本的規則的方式才給出答案,這是作者的在回答能力方面的不成熟。然而作為創作者是為了讓人看見更大的世界而創作的任務來說,溯痕的《遇蛇》已是一部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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