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朱宥勳《湖上的鴨子...》

讀 朱宥勳《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

筆法單純、伏筆易猜、情節浪漫，但用心深沉。

基於前三項評論，這本書讀起來是很輕鬆的，作為我睽違多年讀完的第一本原創小說，它很好入門：讀的時候劇情起落都在合理而不呆板的範圍，伏筆一出現就被留心，揭開前的打轉也不至於令讀者有高高在上的不耐。學校和教育，一點點輿論，又是每個人都能用親身經驗來大發議論（抱怨）的題材。
終究得「用心深沉」所以才值得寫感想以外的東西。這世道還願意「認真」談教育的人總是值得敬佩的，更難得的是作者狠狠鞭打的不是誰都能踢上一腳的教學內容，而是對教學指手劃腳的那股力量（「師父」只是擬人化罷了，現實中的控制與威脅者連想揍它都無法。例如前途、輿論、你的家庭、你孩子將來的就學機會，甚至「將來才有機會實現理想」都能逼你在當下屈服）。
主題有二，一是諷刺學校行政大於教學，二是為「壞」學生平反。另外半條副線：並肩作戰的「同伴」中途收手。
說半條是因為作者只有呈現沒有探討，而呈現此點的作品我已看過許多，有深入挖掘並批判的只有「Legal high」的男主之於被化工廠污染土地的年邁村民而已。

動念寫此文，是此書在第二主題上有令我耳目一新的發揮。
單純說「壞學生」不壞後，主角一個字也沒提要讓他們「變好」，如輔導他們的功課或讓他們參加什麼校外比賽後「榮歸故里」等等迂迴手法將之「導回正途」，沒有，直到故事最後他們都還是旁人眼中上不了檯面的壞學生。只是如果回歸中等教育的目的：成材──此時讀書是讓你了解自己適合這個社會的哪個位置──的話，他們都沒有辜負這半年的學習時光。
男主老師，雖然偶爾還是有老師的架子要端，可在上面這項教育目的上，他確實是謙卑的。我們的是非觀在國中前就建立的差不多了，再大就是學怎樣包裝或扭曲這些道德，男主或許就是升學之路平順「沒學好」，導致才一腳踏出社會就莽撞地槓上最神聖不容置疑的學校系統，兩次都頭破血流。他能組成他的term不是靠他跟學生說髒話、包庇學生不去上課，而是他真的明白出公差雖有剝削之嫌，但確實比待在教室浪費時間更有意義；並且他也是真心佩服這些學生在逃課中展現出的社會能力，尤其是小惠，他掌握處室間的縫隙、推測老師們相互算計走向，以及包裝自己言行的能力，要是男主學得來也就不會出現在這間學校了。
當然還是幸虧他來了，因為長此以往小惠也就頂多成為那位誰都不得罪但永遠保持沉默的導師，若再加一點對「大人」的不屑，小惠將再不相信沒有一套規範和理想不是拿來給人鑽漏洞的。所以故事最後，為了保護他們尊敬的老師，小惠不再取巧，挺身硬是撞開那道鎖。

至於學校行政這個主題嘛……倒也還好，其實只要忘記這是群老師在以學生為籌碼爭權奪利的話，不適感就不會那麼強了。我在閱讀中一再想起《是，大臣/首相》的整個世界，不也是短則以稅金為競，長則以國家大計為博的一場遊戲嗎？這一切折衝拉鋸第一要保障的是特權人士的世代利益，第二是好不容易從平民之中脫穎而出的標杆人物的個人權力，第三是社會中有影響力的人和組織，最末則是沒有投票權的未來主人翁；因此學校此一組織首先是為了讓教師有工作而存在，其次是為了幫家長在工作的時候顧孩子，至於孩子？「我們在談教育，干孩子什麼事？」
也因此，我實在不認為教改改的是教材或教學內容真的能幫到孩子或讓未來社會更好。「這件事要從教育改起」這句流行話的意思就是「這不干我的事」、「也許很重要，但我不想改變我現在的行為」，食古不化的家長、沒公德心的社會、瞎起鬨的媒體、烏煙瘴氣的網路空間，愈高大上的教育理想愈顯得蒼白虛偽。就算孩子當真出污泥而不染，成年白蓮在這社會裡又是多麼可笑不合時宜？如果只要他外表裝得像模像樣、隨俗遵守規範即可，哇！有沒有興趣當老師？

***(無關)***
很久以前聽過一個故事：雇用兩組人在一段時間內砍樹，但一組給他們正常的斧頭，另一組的斧頭則沒有斧刃，不過兩組人無論每天成果如何，只要你有在工作時間規定工作做「砍」樹的動作，薪水都是一樣的。數天過去，第一組人每天都砍下豐富的木材，第二組人砍了半天只把樹打得坑坑巴巴，一棵也沒倒；於是第二組人心情挫敗不願工作，雇主只好給第二組人無條件加薪，但要做的事完全一樣，只是第二組人說什麼也不肯了。這個故事想證明工作真正想得到的是成就感而不是薪酬。
但如果這是你唯一能得到薪酬的方式呢？如果你能得到的其它工作比這更辛苦薪水卻更少呢？或者，只要「你相信」上面任一件事，不需誰強迫你，你就會自願徒勞地拿木頭砍樹了吧。
不過，當第二組人回歸，不再抱怨地木然敲樹，第一組人又怎麼想？他們還願意領同樣的薪水卻多做要把砍下的木頭拿去整理的額外工作嗎？如果再把第一組人的斧刃弄鈍一點，效能沒那麼好了，他們會抱怨嗎？久而久之，沒有人再砍下樹，也沒人再拿好斧頭，老闆以效能不佳為由裁去了整個部門。

我們的價值觀太過線性化，所有人都要朝同一個目標跑，即使早就跟不上的人也要繼續陪跑以警告前者膽敢鬆懈這就是你的下場，也在加強後者自己不如人的迷思，偏偏還套上每個人都用同一套標準是如此「機會均等」、「起點相同」。每個人都崇前貶後，永遠不滿足也永遠看不上落於人後的自己，更恐懼失去手上這個比上不足也不適合自己的工作，但是保護它比把它做好容易多了。
收回教師的神聖光環和特權，它沒那麼偉大也沒那麼萬能，拿來尊重自己的職業和社會責任，如果還有餘，就拿去加在那些比你吃願意吃苦耐勞所得卻沒有你高的人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