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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月8日 星期四

細析《一受封疆》──4.皎潔之月(完)


聰明人對世界不投入,因為看得太多想得更深。他們太早就明白世間一切都不值得留戀,「花無百日紅」,好的壞的終將過去,抽象的理想或知識又太過無涯虛幻。至於人嘛,人不正是這一切變化的最大推手?因此他們對人生,尤其是人間,總是一個「疑」字。


可是人總還是這麼活著,總該為自己找點事做做吧,也許可以在其中見到什麼有意思的事?又也許也許,值得投入的人或事就在其中碰到了?


 


韓朗已經算是很認真生活的聰明人了,看他那麼認真地跟韓焉撕殺、那麼認真地培養勢力、那麼認真地陪皇帝談情說愛、那麼認真地扶持國家……沒找到理想,如此得過且過也就是一生了不是?韓朗一直是這麼半瞇著眼過活的。


遊戲終有玩完的一天,韓焉倒了、勢力成了、皇帝大了、國家穩了,更好的是他自己快死了。這不正好嗎?活的時候有錢花,死的時候錢花完,多麼美好的一生呀!偏偏,怎麼來了個華容呢?


華容,用最平凡的身分接近韓朗,韓朗也用最平常的應對回了過去:手上進行著殘酷虐待,口中句句有理溫柔;華容呢?血流滿地一子不差,馬屁奉承一句不落。嘴角帶笑的施虐者不新奇,舒泰自若的受虐者倒從未見過。這是場一來一往的平局。


帶著邪氣的聰明人最常面對的眼神就是羨妒畏憎,華容在親驗韓朗的手段後,露出的眼光卻是一個普通的低身分人面對一個具王爺身分之人應有的順服。韓朗固然頂著「王爺」頭銜,但誰會只把韓朗當個「王爺」看?在他的權傾朝野與殘虐狂傲之下,區區「王爺」怎麼足以形容?可你問華容韓朗是個怎樣的人,華容的答案卻是最微不足道的「王爺」、「金主」、「風流人物」。如此平凡的對待,韓朗一生可曾見過?華容愈是順服,愈是表示韓朗激不起他半寸波瀾。


 


知人,必要條件是能力和個性。能力不足,不能預估對方有多少籌碼;個性不同,不能猜中對方終會選擇哪一步。除此之外,知人的充分條件是,對方願意告訴你。只有必要條件,終究只是預估猜測;只有充分條件,了不起知道了對方告訴你的那件事而已。讓對方願意吐實的方法有很多種,韓朗的理由是,他動心了。


韓朗動心的理由與其說是因為華容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遇到與他站在同一高度的人所以動心,不如說韓朗本來就是個滿腔熱情無處發的人。瞧他對韓焉和皇帝,不是一個勁的熱臉貼冷屁股嗎?甚至是華容,這份真情也大多落了水溝裡。


會不會覺得奇怪,韓朗既對華容有心,為何兩人的性愛仍是處處見血?對話呢?韓朗問華容為何隨自己離京,華容答為了安全;韓朗拉著華容胡鬧惡搞,華容答因為銀票在韓朗手上;韓朗問華容腳傷痛不,華容答為了王爺頭可斷血可流……發現了嗎?華容一句真話都沒有說過,每一句都只是馬屁!他故意在韓朗想平視他時固執地待在低位,這份疏離怎麼不叫韓朗喪氣?他只是知道命不久矣才姑且忍之,忍不下時,狂風暴雨的性愛便落在華容頭上,至少在這個時候,華容的血汗都是為他而流的。(明白韓朗在華容死前那頓鞭子的意義了嗎?皇位也是將華容束縛在自己身邊的一個方法,現在被掙脫了,韓朗怎麼不心急?)


 


可是,韓朗的真情沒人要,真的是因為倒楣嗎?


一件待人以情的行為,無論是親情、友情或愛情,應該都是件能讓雙方都感受到幸福的事。情藉由行為來傳遞,付出的一方能用行為釋放善意,接收的一方能由此行為感受到情意。如果行為本身出了差錯,情便無法隨之流通。例如一個以為性愛便是愛意表現的人碰上一個專玩一夜情的人,雲雨過後,前者以為自己付出了愛意也得到了愛意,但對後者而言,什麼情意都沒有產生。


韓朗的情意行為便是在此處出了問題。他以為在勝負已分時留一條出路便是情的表現,他以為手把手地教導、鬧脾氣時安撫便是情的表現,從沒想過韓焉早在開始爭鬥的那刻起便對韓朗失望,也沒想過皇帝要的是陪伴、縱容和實話。如此落差,難怪韓焉和皇帝總對他不放心。


如果媒介錯誤情感還能跳躍傳遞,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對方百分之百地愛(三種情都算)你,所以無論你送什麼,對方都會因為「相信」是愛所以感覺到愛;二是對方百分之百地懂你,知道你的什麼行為表示什麼意思,他因為「知道」這是愛的行為所以感覺到愛。不過後者「知道」是來自知性,就感性面來說,他到底有沒有「感覺」到愛其實相當沒保證。


韓朗跟華容在一起之所以快樂,是因為他每一個飽含情意的行為釋出時,華容都有一一簽收,雖然沒得到回禮,至少遠比韓焉和皇帝那樣毫無反應好得多了。


 


華容在死前給了韓朗兩個評語,任性和天真。天真什麼?天真到你以為你釋出真情,我就知道那是真情,而且還會因此回真情給你。你絲毫不去思考我能簽收是因為我懂你還是因為我感覺到真情,天真到以為只要你用真情待我,我就會不顧一切現實局面也對你有真情。


任性又是什麼?天生的看事處事方法是個性,不顧現實局面硬以個性面對即是任性。在一個單向的愛情中,如果在「釋放愛意讓自己快樂」和「讓對方收到愛意而快樂」之間只能選一個的話,你會選哪個?韓朗選的一直都是前者,他從來不問也不在乎對方要的是什麼。只有在他第二次「復活」,聽完華容的過去後問了那麼一次。先暫時不罵韓朗後來竟搞砸吧,注意看華容提出要求後,說自己能給韓朗的報酬是「王爺可覺華容有趣?……(我願)生時被王爺壓著,死後替王爺棺材墊底。」看到了嗎?華容說的不是「王爺可喜歡我?王爺可要我的真心?」因為對華容而言,韓朗對他的付出只不過是出於「有趣」罷了!


華容不拿情感做報酬,正表示「韓朗對自己有情」終究只是他因為懂韓朗而推測出來的,他完全沒有因為韓朗的行為「感覺」到被愛!如此重要的交易中,他能出口的報酬竟然如此稀薄!韓朗呀,我不管你是個怎樣個性的人,也不管你是不是明天就要死去,可只要你還活著,心中還有情、還能被人以情相待,你就對他們有責任存在。不曾嘔心瀝血盡心付出,不曾窮究對方到底需要什麼,你怎麼可能不寂寞?(林落音就不同了,雖然華容自始至終都沒對他產生「敬」以外的感情,但跟他在一起,卻能實在地感到被愛。林落音聞華容死訊固然痛心,卻不會對自己對華容的行為感到後悔,因為他每一刻都是全心自省付出。)


 


除了背景、聰明與邪氣外,兩人另一個相似之處為重情。重情,指重視「情」之份量;對情敏感,並對別人給你的情珍而重之,不樂意隨便糟蹋。


華容在確定韓朗救不回楚陌前,雖然常常搞鬼或頂撞,但卻從來沒有拿情跟韓朗談條件。他對韓朗的情話雖然總用馬屁或顧左右而言他,卻從來沒有拒絕或冷漠以待;他重視韓朗這份情,知道韓朗對情的渴望,而且韓朗也沒要求自己非對等付出不可,就也姑且受著了。


不過華容終究是一個有了目標的人,情在他來講再重也僅序第二;韓朗則因一直找不到目標,便把情視為第一重要的事。


 


現在仔細看看華容給韓朗的報復:華容死,韓朗活;如果華容此時還不相信韓朗愛他,這個計策就什麼也不是,所以華容對此已有絕對的信心。華容重情,用情來報復並不快樂,但若這是達到現世目標的必要手段,也沒有什麼是不能忍的。


再看華容是什麼時候對韓朗起了報復之心的?不在一開始家破人亡時,否則在楚陌第一次出逃成功時華容不會杵著給劈;也不在韓朗虐待他強要他的時候,否則華容不會在提要求後說願意生死相隨。真正動了惡意,是在驚聞楚陌之死才開始的。從頭到尾,令華容忍下一切憤怒屈辱的信念從不是對禍首的惡意,而是單單純純想救回楚陌的善意!那滿門傷亡的帳他算在誰頭上?算他自己頭上!他從來就只怪自己口無遮攔帶來災禍,從來就是怪自己從小到大無理取鬧讓哥哥背黑鍋。一切的一切,都是自責,他誰也不恨。


當面見了仇家,竟是個同類,幾乎是自己以為會成為的那種人了,孤獨而逍遙;雖然目中無人了些,至少滿腔真情、認真生活。他未必有動心,也可能有怨憤,但更根本的,不是一種遙望已釋去時光的憐惜嗎?如果不礙到正事,陪他走完這一生,也未嘗不可。


但是為什麼你失敗了呢!全家都死了,我一個都救不回,你要我怎麼辦?我恨我自己又有什麼用?我還有什麼理由不連你一起拖下水?所以我必須恨你啊,我必須給我全家一個交待。可我知道你愛我,同歸於盡不是正合你意?唯一能傷害你的辦法……我知道,只有生死不容。不過……不過你呀……你知道你一輩子到底錯在哪裡嗎?你這個任性的傢伙,到最後還不懂如何去愛一個人嗎?我給你一句實話吧,我不想做那至賤之人。


這是華容給的最後一次機會:選擇你自己,任性地殉情;還是選擇愛我,享我給你的無邊孤單?


「墨汁雖苦,可滲到心裡卻是甜的。」


愛一個人,用對方要的方式去愛他。獨行於黃泉路上的華容啊,你可還是搖著扇子淡淡微笑?擁萬里苦海的韓朗啊,你可知有一株小草為你年年長青?


 


─正文完─


 


***


 


這一版,算來是第三版了。在第二版結尾打上「完」字時,仍覺得有潺潺思絮在腦中不停迴旋。本以為是因為這次的評文是以「細析」方式理論各方,沒用「縱觀」傾訴自身感動所致。但真搖起筆桿撿拾心得時卻有股不平之氣:我這次的理述有那麼僵硬冰冷嗎?我自認是在已能掌握人物所思所感才下筆的,我在分析他們的行動時,豈會不紡入絲絲感動?


這系列以一天一篇的進度出稿,不記得自己曾有這麼快的速度,尤其後兩天因天氣太熱根本無法在白天入睡時,差點以為會破功。在七月五日清晨貼上〈錐心之愛〉的那一刻,不無自豪。


無名系統不管修多少次稿,貼文時間都以第一次為準,所以我也不擔心在搶下時間後再細細斟酌。一開始當然只是字句調換,但一邊構思「縱觀」一邊做這動作時,發現兩篇文章還是繞著同一主題打轉:兩人「之間」的情。更麻煩的是,兩篇竟在得到同樣結論前走完全相斥之路。


我一直為結局韓朗的「只我依他」感動著,可〈錐心之愛〉的理由是兩人一路知心相愛,「縱觀」的理由卻是韓朗直到華容斷氣時都不懂他,華容對韓朗的感情不適合用「愛」來表示,在韓朗選擇活下來前華容從未覺得自己被愛到過。這個矛盾終在我把其他人的評文排版成冊時,由後者勝出,「縱觀」從此完全融入了〈皎潔之月〉中。〈錐心之愛〉雖被〈皎潔之月〉覆蓋,但總算是我的一個思考過程,所以雖然成冊版只擇定稿,網路版卻保留以為念。


本系列的前三篇裡,一直都心疼韓朗,為他的「明月照溝渠」而心疼。但只要一想起華容的血與笑,疑惑忍不住浮上心頭,為何韓朗總是愛得那麼狼狽?將行就木或聰明邪氣真是無堅不摧的理由嗎?如果已經無心,為何感到難過?如果尚有真心,為何不去爭取真情?


於是我懂了知心與動心之別,我想起「被愛」和「被愛到」的距離。然後發現華容的包容和韓朗的自私,我發現兩人之間至少在華容死前都談不起真正的對等愛情。


〈皎潔之月〉定稿後,依然為韓朗嘆息,卻沒有那麼無力了;一直相信華容只要有了目標就不會寂寞,卻突然陷入那張細細密密、無色卻有形的失落中……


 


「顆心皎潔堪比明月。」──韓朗之月猛地射入了溝渠,華容之月在你我之心靜靜流淌一周,又悄悄散去……





***


細析《一受封疆》系列 共四篇


庚寅(2010)年夏 利歌為25年時光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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