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伎》正論：失之毫釐

《養伎》正論：失之毫釐

此為書面版《養伎》評文的核心正論之上，共有五個子題：

(上)〈一〉贖身─理想〈二〉音樂─凋葉；

(下)〈三〉贖身─愛情〈四〉愛情─理想〈五〉潮流─結構。

子題列出的兩個概念或名詞有些是對舉比較，有些前後之於，如此命名只是便於突顯論述的主要概念。

閱讀《養伎》，無論是二版還是書面版，常讓我有在關鍵地方突然被放氣的感覺，雖然故事對話依舊進行著，卻讓我有種「怎麼不繼續講下去」或是「怎麼會接到那裡去」的感覺。

為這焦躁試著寫過漫罵，後來決定要寫論文，結構卻總是打不穩。慶幸總歸沒把那些斜塔硬撐著蓋完，有礙觀瞻事小，垮下來碾平了這樣大有可為的作品，實在太對不起書中那些含冤待雪的角色了。

正論的辨析自是三論中最多的，含諸多引文及劇情，大雷慎入

〈一〉贖身─理想（贖身不足為理想）

故事愈後，「自由」與「平等」概念的混淆逐漸使主線衝突的關鍵產生偏差。

凋葉為朱名一事到藍府，藍泓泉說：「不是我不要你自由，是你的自由夢離我太遠，甚至可能永遠不回來，所以我辦不到。2-132」又是一例。藍泓泉認為凋葉「只會愛上肯放你走的人2-131」，凋葉也在心裡承認了。一評論以「你不給我自由我就不給你愛情vs.你如果給我愛情我就給你自由」來解釋兩人的衝突。又一評論對凋葉放棄自贖大失所望，作者解釋：「（凋葉）沒有像朱名那樣為了成就風骨而選擇崎嶇小路的勇氣(對凋葉來說，這簡直是愚勇)。2-266」

唉呀呀，真是愈拉愈遠去了。贖身什麼時候成了凋葉的理想啦？如果凋葉真的堅持自贖，那麼他在藍府第一次求藍泓泉時不就破功了嗎？贖身才不是凋葉的理想，成為遊方樂師、以音律揚名留芳才是！贖身不過是這個理想的基礎條件而已，只是因為沒人願意為他贖身所以他才只好自贖。如果有人願意幫他、交換的條件又不礙到他的理想，答應當然合理，區區贖身哪夠做凋葉的風骨寄託？

若真要說凋葉對贖身一事有什麼堅持，應該就只有他希望助他贖身的人知道他贖身後的打算，以及接受贖身不代表接受對方愛意這兩點。之所以退還藍泓泉的禮物不是因為他堅持自贖，是藍泓泉在送禮的當下不知道凋葉的打算，知道了之後就不願為凋葉贖身所以凋葉才退還的。

就算是朱名，自贖是為了成就風骨嗎？朱名的理想是自主獨立的營生，自贖對他來說不能算是選擇，應該是唯一達到這理想的路吧。他自己說因為只會唱歌，所以不能直接請藍眠玉放了他，讓他去找別的工作；若接受藍眠玉的資助成為藝人，旁人也只會看在藍府的面子上請他工作；他當然只有回青樓培養起自己的客群，將來自贖後客人才會是真的為了他的技藝上門，這樣他才是個獨立自主的人。朱名選擇的理想、目前擁有的實力以及他身體的障礙決定了他追求理想必須自贖，不該拿他與擁有健全身體及技壓群雄的凋葉衡量。

〈二〉音樂─凋葉（音樂才是凋葉的生命重心，也是他選擇的理想）

朱名說：「先生，您一心追求自由也不是因為不甘平凡吧？如果我不需要那些就可以獨立、自尊的營生，那麼我也不求做什麼大紅大紫的歌伎，我只是想要不靠別人就活下去而已！我除了唱歌什麼也不會呀！2-106」凋葉聽了這段話便不再勸朱名，但這段話並非從頭到尾都是對的，他不糾正只是因為沒有必要。

音樂在三位藝伎的人生中不是同樣份量的東西。朱名為了營生選擇音樂，采英為了安全放棄音樂，這都是很現實的理由，而凋葉要當樂師卻不只是為了這些。

凋葉起初不是為了當藝伎或樂師而知音視律的，紫織「教著玩2-7」固然是謙詞，但她畢竟不是凋葉的專屬老師，而是個相當火紅的藝伎，她能多關注凋葉的進度？紫織離開後，凋葉有著兩年的空白，過著辛苦的下人日子，卻可以在兩年後立刻賣身從伎，與其他從小培養的藝伎並駕齊驅，而且在兩三年後奪下「京城第一樂伎」封號，更守住這個位置長達十年！這是何等天賦呀！（別說什麼藝伎排名不一定與才華成正比，凋葉出道十五年且基本不挑客，不是以新奇驚豔為賣點，他的長青關鍵必是整個人的含養與能力。）鍾攬青聽了凋葉一曲便大方贈與琴譜，一個能以音樂表達最深恐懼與最高理想的人，一個奏出風一般《無題》的人豈會只把音樂當成興趣，豈會以樂師身份執業為人生終點？難道他不期許自己以音樂揚名立萬、千古留芳嗎？

二版鐘攬青評凋葉的《蝶戀花》「激渴」，說「要寂寞多久，才能有這樣的渴盼」，書面版則改為「盈而未足2-56」。詞是高深了些，也把凋葉跟愛情拉遠些了，但照理來說是直指凋葉本心的重要評語更動，何以搭配的對話組合近乎全無變化呢？凋葉歸京的後續篇章亦無對他音樂意境的描寫，九弦《蝶戀花》終成絕響也罷，為何互為知音的兩人從未為對方奏上一曲？如此僵硬的更動，一則有故弄玄虛之嫌，二則突顯了作者未注意音樂在凋葉人生中的重要性。

至於原來的評語……寂寞是在情感上有所匱乏的孤獨，而它出現在凋葉人生中不過近幾個月的事而已。在他注意到自己動心前，友情完備，親情消逝，對愛情完全陌生，他當然只是孤獨而非寂寞。凋葉只是渴求贖身，不是渴求有人愛他。愛情從來不是凋葉生命的核心（對紫織的情感不達愛情互動要件，歸屬於「敬」或「親情」較恰當），雖然跟藍泓泉發生了這樣多的事，但愛情也還沒有進到他的生命裡去。如果有的話，那場藍泓泉未出席的表演上，凋葉怎麼只彈得出無神的音樂，而彈不出心中的失落相思呢？那可是青樓音樂最常用的主題呢，他開市的琵琶不就演得挺刻骨？

若要我用「盈而未足」來解釋凋葉當下的生命狀態，我覺得他是努力存錢自贖太久，久到有點把這件事當成他的人生目標了吧！（還是寫到這裡的作者以為凋葉就是這樣？）他想：「自由，那是他雖然迫不及待，但是遲早會到手的東西，……得到自由以後……按照所想的遊歷、旅行之後，還有什麼……可以使那個未足的他得到圓滿？2-59」實在話，一件遲早都會到手的東西、一件可以用錢買到的東西、一件可以求別人給自己的東西，都不可能真的成為人生目標的。因為自由的身份──即平等，只是一種資格，表示你可以開始去追求某些更高等的事物了，而它本身卻不屬於高等追求。

好比大學畢業不代表能找到工作，找到工作也不代表能成為該領域不可或缺的優秀人才（也不代表這項成就能讓人得到成就感）。確實，能靠自己的努力從一間高等學府畢業很了不起，證明擁有這個世上少有的才華，但若因此滿足，那這個人再怎麼聰明、得到多少滿分都和這個世界沒有關係。如果凋葉自贖成功，但之後沒有成為樂師、再不表演、默默無聞，那麼他除了留下一個「從前有個藝伎自贖了」的名聲外，還有什麼值得人記憶的？故事兩次介紹鍾攬青都提到「以一曲換得己身自由1-268、2-51」，但稱誦他的人是佩服羨慕他有這樣的好技藝、好運氣，還是因為親聆他的演奏而感動？

贖身、旅行、遊歷全是資格與準備，全是為了成為一名優秀的樂師做的準備。采英曾說：「若非出身，（凋葉）或許可以有萬里流芳的名聲2-97」。凋葉確實擁有這樣的才華，但若他只拿才華去拼一個自由人身分、去賺一份足以溫飽的工作，那這等才華的有無有何差別？對這個社會來說沒差，對他自己的人生也沒差。盈，在他擁有的充沛才華；不足，在他如何看待並使用這份才華。《蝶戀花》有凋葉的畏懼和期盼，凋葉困於藝伎身份久了，所以滿腦子的掙脫，但掙脫後要去哪呢？風一般的《無題》便是答案。樂師，受人尊敬的優秀樂師；不是因為他不是低賤的藝伎即給予平起平坐的待遇，而是因為他能呈現讓人欣賞慨嘆的意境所以才那樣的尊敬他，這才是凋葉的志向。音樂之於凋葉不是現實的營生或打發時間的遊戲，音樂是凋葉所選擇的人生第一理想，贖身再難都不足以成就風骨；藍泓泉那暴力般的愛情、當一隻最幸福的寵物更搆不上一絲理想！

有人說凋葉把「自由」這個目標想得太具體了，說自由應該只是一種心理狀態，像綠狐和回青樓的朱名就是不把藝伎身份的不自由看得那麼非擺脫不可，所以他們反而自由。

這真是看輕藝伎身份的不自由限制有多麼瀰天蓋地了。綠狐在青樓能隨心所欲只有一個原因，不是心境，是因為他紅。這種程度的「自由」采英和凋葉早就嚐過了，他們都清楚那終有盡頭，綠狐怎麼會不知道？在朱名十八歲時綠狐的壓力已開始顯露。而即使正當紅著，挑客和選擇誰為自己贖身的自由真的是屬於藝伎的嗎？那光城被粗暴對待時，綠狐怎麼嘆得出那口氣呢？凋葉拒絕賣身那麼多次，藍眠玉為何仍能信誓旦旦地說「我多的是方法讓你答應2-128」？

即便《養伎》世界裡伎館藝伎的待遇在「青樓文類」中稱得上數一數二的好（好到幾度讓我覺得可笑。例如從來就是客人對他們說甜言蜜語，例如他們外出可以徒步且不帶保鑣），也絕不代表鎖在這些藝伎頸上的項圈沒力量把他們勒死。藝伎的自由從來就是虛假的，只是為了讓客人上門玩一場愛情遊戲所以才佈置這樣一個闖關的假相罷了。當個藝伎的不自由怎麼可能和當個布莊茶行老闆的不自由等而視之？把遊戲般的自由比作心靈解放的自由，連自欺都可悲。

***

此為書面板《養伎》核心正論之下：

(上)〈一〉贖身─理想〈二〉音樂─凋葉；

(下)〈三〉贖身─愛情〈四〉愛情─理想〈五〉潮流─結構。

會讓人感到遺憾的作品，一定是一部已經「活起來了」的作品。

《養伎》的人物塑造絕對成功，故事氣氛也是明亮快捷，為何讓我如此遺憾？因為核心角色的衝突點一再被偏移，卻不是出自角色本身，而是隱藏於字裡行間描述人物心態的整體敘述觀點有了偏差。

正論的目的是篩出這些偏差，並指出何以原初結構應該被一再點明。

大雷慎入

〈三〉贖身─愛情（贖身之於愛情）

贖身是凋葉完成志向的必要條件，志向是他的，所以去滿足所有條件也是他自己的事，沒有人有義務幫他。除非，有人希望他與自己追求另外一種理想，例如愛情。

前論說過，沒有平等的藝伎追求愛情形同撲火，所以采英無論如何感動都會壓抑下來，凋葉再怎麼意亂情迷都可以推出「我是藝伎，要任客人擺佈1-119」做擋箭牌。人在任何身份中都可能對任何人動心，但只有兩個對等且同屬平等社會地位的人才有與對方一同經營愛情的能力。凡採用「青樓」元素的愛情小說都會碰到雙方身份差距的問題，但《養伎》卻是我至今看過唯一一部完整解釋為何這個問題會是一個問題的作品，因而在青樓文類獨樹一幟。其實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BB-Love文類中，集中探討「BB」問題的作品也屬小眾吧……也許這也是一般會將BL小說歸於「愛情小說」而非「同志文學」的原因？

二版藍軒琴有這麼一段話：「若是你們相愛，承擔彼此的期許是理所當然，但若因為他愛慕你，就非得成全你的希冀……那誰來成全他呢？……若你並不愛對方，怎麼能要對方承擔相愛的責任？」很有意思的一段話，很大程度地讓我明白狂掃全文結構的偏風何以這樣橫行，所以雖然它在書面版被拿掉了，分析依舊有助於行文。

相愛的兩人有義務承擔的「彼此的期許」應是指「我們共有的期許」，而不是「你的期許」或「我的期許」。凋葉要當樂師這完完全全是凋葉一個人的志向，藍泓泉不管愛不愛他都沒有可能為凋葉成全；當樂師前必須要先贖身，但贖身的人要從事什麼行業是他的自由。就像藍泓泉什麼時候可以離家自立、怎麼應付兄長希望他傳宗接代這些事是藍泓泉自己要去背負的責任，凋葉沒義務也沒可能為他解決。「我們共有的期許」應該是「我們要一起在哪裡生活」、「我們要分配多少時間給彼此」、「我們需不需要為彼此守貞」這些問題，（至於志向、職業、嗜好、與誰交好、吃穿住行等等個人私事，根本不需要徵求對方意見，）與兩人相關的事才是兩人的責任。

藍泓泉之所以有義務為凋葉贖身不是因為凋葉自己有什麼希冀，而是因為藍泓泉想要與凋葉經營愛情。為凋葉贖身是讓凋葉從一個不能拒絕客人要求的藝伎提升成一個可以平等選擇接受愛意與否的人，藍泓泉一旦示愛，讓凋葉有權回覆的這個義務就已經開始了。藍泓泉怎麼不知道呢？他曾說：「我要你贖身……讓你再也沒有用藝伎身分面對我的理由。1-116」藍軒琴還了采英身契後說：「我希望能夠再以一個普通人的身分……求取你的垂青。2-200」是啊，贖身、平等的身分是追求樂師理想的必要條件，又何嘗不是讓愛情誕生的必要條件？如果藝伎贖身後選擇不愛你、打算離開，那追求他的方式就是隨他全國到處跑呀！

凋葉從來沒有說過「給我自由／幫我贖身／為我燒盡一切的付出，我就給你愛情」，贖身跟愛情根本就不可能交換！「燒盡一切般的付出1-127」明明是藍泓泉自己說出口的承諾，就算他真的自焚，也不過是證明他確實不是在甜言蜜語，跟凋葉要不要愛他有什麼關係？康雲提出的兩年之約就是這個奇怪比較的最大化：有了平等才「可能」有愛情，哪有人先談起戀愛，再以戀愛的成果決定平等與否的？如果凋葉一開始就知道康雲沒把身契交出去，半個月的愛情遊戲應該就是藍泓泉病中凋葉順服的翻版吧，凋葉哪敢認真試探康雲或當面頂撞他呢？

所以，藍泓泉認為凋葉「想的是有個能為他不惜撲火的人，讓他敢於相信，也敢於付出──這他最終仍然沒有得到2-175」也是有問題的。如果藍泓泉是個如少年凋葉一般的無名小卒，得為所慕之人籌錢賣身，才比得上是凋葉當年的「撲火」吧。而「敢於相信」？「愛情不會到永遠」並不是凋葉考慮是否投注愛情時考慮的重點，他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認為過藍泓泉是「一泓不會乾枯的清泉2-300」；至於「敢於付出」？凋葉是因為理想而不能留在京城，他是「不能付出這一件事情」，不是不敢付出或不能付出其它事情。

「想盡辦法把所愛的人留在自己身邊2-129」是人之常情？錯了！常情就只是「情」，讓人「覺得」捨不得罷了，常情可不會叫你抓著愛人項圈把他拖回來，更不會讓你用恨去困住你愛的人！哀求、訴苦、吵架、解釋……這麼多選擇，為什麼不做？因為藍泓泉看準了凋葉有藝伎身份這個弱點，只要跟他吼「我是客人1-194」凋葉就不能反抗。是他不敢平等地跟凋葉商量怎麼做才是雙方都能接受的愛情經營方式，是那些不願被拒絕的主人緊壓著藝伎的低微身份不放，不是藝伎鑽牛角尖不相信主人；一個掐著你脖子的人沒有資格說愛你，一個被你掐著脖子的人說愛你，你又會信多少？

打算愛一個藝伎，為他贖身絕對是無庸置疑的。二版藍軒琴在還了采英身契後說：「我放了采英是出於自願的希望他過的更好，而非認為如此是我愛著他所必承擔的代價和風險。」這種沒意識到平等在愛情中地位的單方面贈予寵愛，豈不又回到最初的主人心態了？采英線是故事裡的中流砥柱，只有這條線無論是角色還是作者都緊扣住「藝伎和客人因為身份差距所以無法培養愛情」這個主題，所以那段偏題的話出自藍軒琴之口尤其不當。完美的藝伎與客人就是絕口不提「愛情」這個平等承諾，所以他們可以完美演上七年若無其事的僵局。藍泓泉一開始就誇口愛情又自打嘴巴，哪能和凋葉玩這種曖昧遊戲？也只有凋葉想起紙鳶比喻的那次思考中，作者才想起凋葉拒當家伎的心態根本不冷酷，他完全光明磊落；用「多疑」、「不肯信藍泓泉的真心2-209」來概括凋葉的堅持，更是作者對藍泓泉的百般縱容。

什麼叫做「我承擔了讓你離開的風險，你又承擔了什麼風險2-93」啊？凋葉承擔的風險就是他留在青樓時，所有客人都有可能不顧遊戲規則對他動粗；或是他年華漸去，淪為下等人的玩具至老死；或是他終得自贖，卻再無時間追求志向；又或是他受不了時間與尊嚴的消磨，徹底放棄志向去當某戶人家的專屬寵物；噢，若是那「某戶人家」是藍府，表示他連愛情也放棄了。藍泓泉給凋葉的安排還真是面面俱到「凍」人心弦！

藍泓泉第一次拒絕凋葉，一場苦肉計，凋葉來照顧他的舉動變成「歉疚1-136」；第二次拒絕時他自己說「會好好考慮這件事情2-94」，可事實上卻是凋葉「幾日反覆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2-108」；第三次，凋葉當面說他自私，藍泓泉毫無愧意，只想把康雲也脫下水，跟康雲把凋葉押去藍府的動機如出一轍；第四次，他終於知道若凋葉放棄志向自己也不會好過，但隨後還是放冷箭佩服凋葉「鐵石心腸2-132」。每次只要藍泓泉一「苦笑」、「痛苦」（這兩詞在下集氾濫到堪稱恐怖），他的一切可惡威脅都可以被美化為無可奈何。就憑作者寵他吶！

絕對不是凋葉只會愛上放他走的人，而是只有放他走的人才有資格說自己愛他。因為在這場愛情關係中，你確實對等地待他；你給了他這個權力──選擇要不要愛你、要不要留在你身邊的這個權力。放得下的人才有資格提起，能接受不愛的人才有資格去愛。為什麼放凋葉走的人可以在凋葉心中留一生一世？不是凋葉愛上了那個放他走的人，而是因為他能從那人的這個動作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是被人愛著的。凋葉跟任何一個客人相處時，甜蜜繾綣也好、溫柔貼心也罷，曾有一瞬這樣的幸福嗎？

〈四〉愛情─理想（愛情作為一種理想的高度）

一個人崇尚理想時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他會為這份理想要求自己去做平時基於自利不會有的行為。包容、信賴、焚膏繼晷都是平常不會做的事，然而對親人、朋友、志向做出高於平常的付出卻無需懷疑，都是因為理想的存在而讓人覺得必須付出這麼多才夠。因為友情，采英提醒凋葉：「你這是連我也要瞞了？1-108」因為親情，藍泓泉責怪藍眠玉：「你又打算把我們當成小孩子到什麼時候？1-214」何以藍泓泉對凋葉說「我做不到正是因為我愛你呀！1-130」的時候，全然不覺得自己的愛情有著缺陷？

凋葉所以不願第三度忍耐藍泓泉不把自己困於青樓放在心上是因為他喜歡藍泓泉，這叫「為愛苛求2-131」嗎？不讓喜歡的人傷害自己叫做苛求？藍泓泉自認愛上凋葉後，到底要求自己做出多少符合「愛人付出」而非「主人寵愛」的事？對，他控制了欲望，而且儘量不對凋葉用命令語句，用禮物和態度討好凋葉；這些都很好，跟康雲一樣好。但真正瞧一個人是愛你還是寵你的分水嶺，與其看他心情好時怎麼待你，不如看他心情糟糕會怎麼跟你發洩，以及看他跟你起衝突的時候會怎麼處理。康雲在小衝突多是選擇若無其事、略過不提，是不太可取，但凋葉基本上無所謂；可是碰到大衝突，這兩人都是二話不說選擇捏緊凋葉的藝伎身份擺佈他。說穿了，康雲和藍泓泉在個性設定上雖有不同，但他們在值不值得為凋葉所愛這點，卻是完全相同的不夠資格。凋葉會對藍泓泉動心……實話說，誰教他是次主角。

面對愛情，要求自己控制欲望、壓抑自私都是義務，寵愛討好則沒那麼重要。自私是人之常情，也是人們經營愛情時最容易暴露的弱點，但愛情作為一種能夠提攜人生的理想，應該是讓人克服這項弱點的動力，不該本末倒置地將愛情當作自私的藉口。愛情經營之難，與其抱怨時間讓最初的熱情磨損，不如承認是自己終被自私打敗了吧。

可別說凋葉追求理想、不願待在京城是自私喔！承諾愛情的人才有為愛情無私的責任，凋葉可從來沒說過。一是因為愛情本來就不是他人生的第一選項，二是如果所謂付出就是定居京城的話，他清楚知道自己無力付出愛情。所以他是選了志向而不選擇愛情，而不是選了愛情又不願為愛情無私。（此處「自私」的定義是「只為自己著想」；所以「無私」的定義是「不只為自己著想」，不是「只為對方著想」。後者那叫奉獻不叫愛情。）

而且凋葉也很清楚其實愛不離口的藍泓泉並沒有把愛情當成人生第一選項，對藍泓泉來說，承擔家中責任也比和凋葉雙宿雙飛來得重要吧！凋葉知道，所以才不真的求藍泓泉跟他離京啊，衝動問了一次，瞧藍泓泉拒絕不是再也不提了？同樣都是沒把愛情當成第一選項的兩個人，凋葉不說愛卻從不以愛強求對方；反觀藍泓泉，利用對方的身分威脅對方放棄理想，還敢以愛情之名合理化這簡直是可惡的行徑。

藍泓泉放棄請凋葉再給他一次機會，解釋：「如果無為也算是一種付出的話。2-133」可是真正以無為作為愛的付出的人是凋葉。如果愛的形式就只有那麼一種，凋葉既確定無法留京，表示他無法愛人，所以無論是別人的示愛還是他自己的動心他都無法滿足，所以只能拒絕，拒絕就是凋葉僅有善待對方或雙方愛意的方式。康雲和藍泓泉呢？他們不給凋葉平等相處的身份憑證，他們得意地坐在首座觀賞凋葉的演出，他們要求凋葉放棄理想留在京城，他們「為」得可多了呢！凋葉難過藍泓泉無視他身為藝伎的苦處，藍泓泉辯稱「在我身邊誰也休想再出言污辱你2-109」，呵！「在我身邊」？一個不懂得尊重你的人、一個不覺得你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就有必要被所有人尊重的人絕對不值得你愛！凋葉拒絕他們是因為這點，什麼自由啊、理想啊、一輩子的生活保障都是次而又次的。愛他一生？你現在就不愛他了還愛他一生咧！

〈五〉潮流─結構（結構完整，潮流歪斜）

觀賞或分析一部作品，找對切入角度是很重要的，那會徹底改變作品厚度。青樓元素在古風文類極為豐厚，卻不是每部作品都把青樓社會或青樓心情當成故事經營的重點，而是以這樣的存在為引，述說其它的主題。

《養伎》是一部採用青樓題材的愛情小說，為了「若無對等身份為前提，愛情不應該發生」一事設計主人愛藝伎、藝伎愛主人、主人與藝伎互不相愛三條脈絡。順著這脈絡，朱名支線、采英支線因而走向認清異等身份在愛情關係上的無法踰越而選擇結束愛情或結束身份差距，為何凋葉幹線卻一再偏離到「自由與愛情熟輕熟重」這個從來不值得出現而且早已有了答案的偽命題上？

作者設定一個切題的主旨、設計完整的結構，並創造凋葉這樣一個有著獨立理想、堅定意志又不失溫情的主角，光是如此大綱，已教我萬分感激期待。想不到故事開展起來，卻是次主角藍泓泉愈來愈無法無天：恨凋葉不為自己放棄理想、怨凋葉不信自己可以當他的好主人、為凋葉不願為自己飛蛾撲火感到委屈。明明是一場其中一人配不上愛情的愛情故事，放棄的他令一方還得因為無可抑止的動心而慢慢落入「所謂愛情小說」的窠臼裡：「膽敢以放棄愛情為代價去珍惜生命、捍衛尊嚴、追求理想的角色，作者有責任讓故事內外所有人都批評他執著、冷酷、狠心、鐵石心腸、事業心重，也非得讓他自己都忍不住空虛寂寞覺得冷。」二版後續的凋葉追求的東西被設定得如此廉價，所以整個人當然必須淺薄到只餘「傲驕」撐面子。

批評理念不同的作品終究會淪為漫罵，但既然書面版《養伎》以直呈凋葉身份的卑屈以及藍泓泉的悔悟把兩人鴻溝還原成我認同期待的原初架構，那麼對於此版中場凋葉仍舊龍困淺灘的處境，就是這部作品讓我必須揮刀大嘆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