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伎》前論：價值層級

論《養伎》 101-02版

101/01/06始 02/06一修/09二修/13三修/16四修/21五修/24定稿

02/29後一增修

《養伎》前論：價值層級

此為書面版《養伎》的長篇評文，共分前論、正論、後論三篇。

論述中包含許多書面版引文及些許與現存網路二版的比較，因此不建議未讀過書面版的人看此篇評論，非常推薦只看過現存網路二版的朋友看看書面版的新增劇情。我認為那大大扭正了二版最重大的缺失，雖說也因此讓我抱著遺憾的心情動筆寫了下這篇文章。

前論名為「價值層級」，分有「基層價值」與「中層價值」兩個子題。意在說明《養伎》提到的諸多關鍵字應該具有怎樣的內含，便於在「正論」分析概念歧異如何影響角色的立場。

大雷慎入

〈一〉基層價值

自由是個多義的字眼，使用最廣的兩大類，一是現實的、法律意義上的、不受規範束縛的自由；二是抽象的、心理意義上的、隨心所欲的自由。關於前項，尤其是針對法律能夠給予保障或予以剝奪的這種權利，與其說是「自由權」，不如以「平等權」稱之來得更為準確。

平等屬於基層價值，是愛情、責任、志向、信仰等高層價值的基礎，將不同層級的價值拿來比較選擇並不合理。與平等同層的價值還有生命、尊嚴等等。基層價值直接連繫個人生存的基本具、抽象需求，一個人有了這些基層價值的保障，才可以與他人一同在社會上公平競爭，競爭財富、名聲、地位、權勢等中層價值，以及那些無法由社會或他人賜予的目標，那些讓人生不只有存在，更有其意義的高層價值。

並不是一個沒有基層價值保障的人就不會有對高層價值的嚮往，而是當他們有了這嚮往而真的動手去追求時會遭到整個社會體制的壓制；若他們仍選擇保護價值，後果往往是此人的嚴重犧牲，以及讓社會對那理想有了防衛心，使得之後追求同一理想的人面臨更加不分由說的打擊。這種慘烈又悲壯的舉動個別看來也許像英雄行徑，整體來看卻是理想、社會與個人的三敗俱傷：理想沒有賦予價值、社會沒有保護最多的成員、個人沒有讓自己更幸福。

凋葉狠狠譏諷朱名喜歡（愛）藍眠玉一事不是因為朱名這份心是虛假的，也不是藍眠玉並不喜歡朱名，而是因為朱名去愛人的條件太過稀薄。如果朱名的喜歡就只是一輩子留在藍眠玉的身邊，則他得放棄他的歌喉──唯一的謀生技能，如果不是凋葉敲醒，朱名會選擇保護自己嗎？采英為了取悅藍軒琴而捨棄對音樂的喜愛，如果藍軒琴真表現出對凋葉的嫉妒，采英再不與凋葉連繫想來也不是件需要猶豫太久的事。

藝伎圈總對後輩耳提面命恩客不義、千萬別動心別相信，這並不是因為恩客不義的例子真的多到數不清，而是因為沒有一個藝伎承擔得起哪怕只有萬分之一「不義」的後果。瞧藍眠玉可以任藍雪星折騰朱名到什麼程度；瞧采英重申他是藝伎後，對藍軒琴冷落做的心理準備；瞧康雲驚覺凋葉絕對不會愛上他的時候他對凋葉做的事吧！他們不敢賭，因為他們輸不起。

藍泓泉控訴凋葉「連愛我的勇氣都沒有2-111」的確是事實，但一個背著全套降落傘的人有什麼立場責備一個孑然一身的人沒有和他一起跳崖的勇氣？這樣的落差、這樣的不平等、這樣的不體諒、這樣的恐懼以及這樣的犧牲，那也許比萬分之一的不義更稀有的愛情就被整個藝伎圈否定了。

〈二〉中層價值

經濟力介於高層價值（理想）與基層價值（平等）之間，特色在於不像平等權一般有無二分，也不像追求理想一樣本身就有意義。「錢不是萬能，沒有錢卻萬萬不能」就是中層價值的特色，經濟力可以墊起追求理想的立足高度，但不管賺多少都不是理想，它的足夠與否視追求的理想而定，標準值是相對的。

贖身後的凋業與藍泓泉相愛，但凋葉的理想督促他離京闖天下，藍泓泉的責任與能力使他無法離京，只能在兄長的羽翼下做個副手。何以凋葉離京六年後，兩人能在羅煙城定居？二版給的答案是凋葉終於「看夠玩夠」、凋葉受不了無歸處的漂泊；書面版則是「凋葉終於被藍泓泉的話打動了2-311」。是嗎？凋葉離京就只是逃離？降落某處就只是因為留了心？換個例子來看，如果采英也想離京，他和藍軒琴的這段情要怎樣才能相守？他們之所以能在藍軒琴還了采英身契後就這樣平穩地交往，是因為采英是個「衣食足而後知榮辱」的人（而且他對他朋友的榮辱關注度遠高過對自己的）和他已經退出藝伎圈七年這個設定，才沒有離開的動機和需求。他若在這些條件上像凋葉一分，或是藍泓泉的職業也是京官，你說有什麼辦法能讓這兩對情人結合？

也許不是真的沒有，只是凋葉會覺得：「不去一試，將來難免有恨2-253」，憾恨與藍泓泉的情阻礙了自己的理想；另外一頭，藍泓泉若不顧一切地隨凋葉走了，也許一開始可以沉醉在愛情中，然時間久了，也會對捨棄家庭責任而感到愧疚吧。因此，兩人能找到愛情、理想、責任的平衡點是由於書面版的藍泓泉在正文終於理解了凋葉、凋葉多年闖蕩立下的名聲、藍泓泉成長到足以向兄長證明他可以離家自立的成果。這三點哪一個不成熟，六年就不會只有六年。（噢，或許還得算上藍泓泉的外圍環境不要求他娶妻，康雲不就是栽在這點上嗎？）中層價值的特色就在時間，一如真正考驗愛情的是柴米油鹽而非結婚；愛只是讓雙方有磨合的動力，不能讓衝突消失。二版正文藍泓泉僅是獲得原諒，何以後續的凋葉態度能徹底轉到去色誘藍泓泉的程度？將兩人相守的滯礙全歸咎於凋葉單方面的狠心或收心上，所以二版正文是個不完整的故事；多了後續，則成了矛盾的故事。

少年凋葉敬愛紫織，但他的經濟力不足以支持他保護紫織的身後名。他能夠容忍用正規的方式慢慢償債時，旁人對紫織的詆毀嗎？不願等待自己培養起保護敬愛對象的能力，堅持用最短的時間挽回紫織名聲，於是凋葉賣身了。基礎不穩而執意保護理想的代價是十五年或照理來講會更長一倍的藝伎生涯，以及即使贖身也擺脫不了的豔名或埋名。藍泓泉得知凋葉將賣身給康雲的消息時回家恨恨地想「大概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叫他放棄那自由的夢2-117」，又嫉妒紫織「叫凋葉放棄了自由」。但即便凋葉在十五歲就有了樂師夢，他真正為紫織放棄的，也是令他之後後悔的應該不是樂師夢（前句），而是平等權（後句）吧。雖然放棄平等的同時也包含著放棄理想，但凋葉真正無法承受的是藝伎身分帶來的羞辱，而不是無法追求理想的遺憾啊。

藍泓泉有什麼好嫉妒紫織的？凋葉當初放棄的基層價值直到現在都還贖不回呢，他還希望凋葉再為他放棄一項？凋葉說他不會落入「真真切切愛上你、離不開你2-109」的深淵，藍泓泉以為這叫愛情嗎？拋棄理想、拋棄尊嚴、整個人完全為對方打轉、即使被拋棄仍然死心塌地，這正是朱名差點跨入的深淵，也正是藍泓泉認為能夠擄獲凋葉的內容，這也能叫愛情？早先承諾燒盡一切付出的人明明是他自己，現在卻為凋葉不願為他撲火而痛苦，還能把這種撲火與放凋葉離開相提並論，故事至此藍泓泉都還是那個「驕傲狂妄的富家子弟1-62」。

藍泓泉問采英賣身難道不是因為希望藍軒琴照顧他一生時，采英回答：「凋葉若是願意賣身於您，那也絕對不是他想您照顧他一生。2-102」雖然有個「也」字，但我想采英當初圖的還真是這個，他是因為信藍軒琴的責任感和藍府的財力而賣身的。

采英跟凋葉不同，凋葉堅持理想並且會為理想耗損基層價值，采英未曾有過理想，所以也不會為理想放棄還握在手上的東西：時間，以及尊嚴。如果他有對藍軒琴動過心（或容許自己動心），那對於藍軒琴的冷落，他就不會只有恐懼而無傷心；如果他有因為對藍軒琴如此卑微謹慎而真的把心也附上，那他就不會持續存錢，也不會為凋葉而忽略藍軒琴了。甚至最後兩人成了情人，采英也只是選擇了藍軒琴，基於藍軒琴值得，倒不是他已經或準備去愛藍軒琴了。

我一度認為不追求高層價值的采英是三位藝伎中最不自由的人，但是仔細想想，采英也許是早已擁有了彈性最大的高層價值──友情，又那麼牢牢保護著他的基層價值，所以即便被動無奈或主動謹慎，采英仍可是自由的。

ps：「尊嚴」是基層價值，在此是指一種獨立地、為自己而活的心態，不是指那個跟「羞辱」相對的尊嚴。

我說凋葉若成了藍府家伎會讓他「拋棄尊嚴」，又說家伎采英一直保有著尊嚴是因為他們與兩位藍少爺的關係不同。采英和藍軒琴是明確的上下關係，采英對藍軒琴言聽計從是因為他非常清醒地在為自己打算，凋葉上篇在藍府與藍泓泉的關係，以及後篇在康府與康雲的關係也大多是這樣；但當凋葉離開藍府並意識到自己動心就不同了。與藍泓泉在一起時，凋葉無論是舉動還是心態都不符合藝伎伺候客人時應保持的距離。所以如果他願意賣身，一種可能是他已經不愛藍泓泉了，另一種可能則是他真的愛藍泓泉愛到放棄自己，不管藍泓泉怎麼對他他都死心塌地，這就是我說的「放棄尊嚴的愛情」……也許是出自愛情，完成的卻不可能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