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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5日 星期五

葉思芬《千載餘情:中國文學中的女子》

中國歷代詩人選集
千載餘情──中國文學中的女子
葉思芬著
林白出版社印行
紅拂──唐傳奇虬髯客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送。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紅樓夢、林黛玉詠紅拂)[1]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有一塊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這地方既非淨土,也不是桃源,然神遊其間,卻足以令人目馳神遙,寢食俱廢。而且這塊地方,雖是無中生有,但其間往來,卻又是十足的民族形式;典型的中國社會、中國人情。因此,對炎黃子孫而言,會分外覺得親切!這地方──就是武俠世界!
武俠世界,當然充斥黑白兩道,高人異士,然最為吸引人的除了奇幻莫測的武打招式外,就是貫穿故事核心,身懷絕藝的俊秀年少了。這些人天生異稟,復得名師傳授,故小小年紀,卻有不世之武功。而且,男子必是氣宇軒昂,女子則花容月貌、慧質蘭心。這類身手非凡、才色雙絕,又兼具俠骨與柔情的「俠女」造型,若究其源頭,則不可不推唐朝的「傳奇」。

「傳奇」本是唐人裴鉶所撰述奇聞之書,宋以後乃成為唐代小說的通稱。
論者美以唐詩與漢賦、宋詞、元曲並列,謂為唐朝文學之代表。事實上,唐朝另有一文學體裁亦達登峯造極,那就是以文言文創作的小說。但以「詩」名太盛,遂遮演去傳奇不少的光華!唐傳奇「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明胡應麟筆叢)而且在文字的駕馭、佈局的經營、人物的塑造、主題的穿插上,都可謂是中國小說大放異彩的成熟階段。故宋洪邁容齋隨筆曰:「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情事,悽婉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2]
唐人小說的內容與唐代社會形態有密切之關係。中唐以後藩鎮跋扈、形同割據,節度使貴極祿位,權傾國都,由於爭相私蓄游俠,仇殺異己,於是俠士之風大盛。另方面因為連年戰禍,民不聊生,百姓對癱瘓的朝廷失望之餘,咸思有英雄人物起於草莽,為他們申冤、除害。這兩種時代意識反映在小說上的,就是以俠士的義行烈風為主,浪漫情愛,神秘佛道為輔的俠義小說。而這類小說中的女子如紅線、紅拂、聶隱娘……等,遂各風骨雄奇,人格超拔!故葉慶炳先生說:「以往之小說以女性為主角者,不外愛情或神怪故事。若女性公然作鬚眉事,如身懷絕技之紅線,號爽遠識之紅拂(虬髯客傳),則以唐人豪俠小說為創舉。」[3]

紅線傳,[4]晚唐人袁郊撰。故事大略是:紅線,路州節度使薛嵩青衣,善彈阮,又通經史,嵩遣之掌牋表,號曰「內記室」。時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欲併潞州,薛嵩憂懼,紅線自薦願分主勞,乃施輕功,一更首途,三更復命,往返七百里,盜得田承嗣床頭金盒,薛嵩使人送還金盒,承嗣懼,乃修好,後紅線辭薛府,遂亡其所在。
文中對紅線這位重要人物的描繪,深具特色:

(紅線)乃入閨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輕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見。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試問,即紅線廻矣。嵩喜而慰問曰:「事諧否?」曰:「不敢辱命。」又問曰:「無傷殺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合為信耳。」

這種夜行勁裝的打扮,與「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的輕功,都是後世俠女造型的濫觴。而她以一單身女子,不戰而屈人之兵,讓「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之懼、烈士安謀。」這樁功葉亦是前所罕見。然就人格的全一性,與成熟度而言,卻還不能算是出類拔萃的。因為紅線功成身退時說:

「某前世本男子,歷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時裡有孕婦,忽患蠱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陰司見誅,降為女子。……昨往魏都,以示報恩……固可贖其前罪,還其本身。」

因果輪迴之說固可看出佛教色彩的渲染;而「前世男子」、「降為女子」,則可看出紅線並不以女子為然。她行動的最大原因是要「還其本身」,也就是說,在自我人格的肯定上,她努力塑造的是成為「第二等的男人」,而非「第一等的女人」。因此,唐人小說中,俠女造型的代表可歸諸紅線,但若論俠女的氣質,則仍應以虬髯客的紅拂為宜。[5]
紅拂,不會武功,也不知佛、道,但她慧眼獨具,而且機智、果斷、義所應為,毅然為之的氣魄充分具備了俠女的「俠骨」。而她為愛出奔,痴心多情,又是俠女「柔腸」的明確表現。後世武林中,多少令人魂牽夢繫的俠女,不都是因為有了這兩種氣質嗎?!
紅拂、李靖、虬髯客號稱「風塵三俠」,是中國民間相當膾炙人口的傳說故事。這故事最早見於杜光庭神仙感遇傳內「虬鬚客」一文。杜光庭,僖宗(八七三─八八八)時人,當時唐室敗象畢露,光庭受命就政治宣傳的目的,撰寫「虬鬚客」小說,以李靖佐世民興唐,虬鬚知難而退,穿插紅拂的夜奔,強調「真人之興,乃天授也,豈庸庸之徒,可以造次思亂者哉!」願天下豪傑齊心保唐,休生妄想。
唐末,宋初以前,有人本「虬」,改寫「虬髯客」,文采妍麗、氣勢磅礡;遂成唐人小說的壓卷之作。如同元王實甫西廂記雜劇,脫胎自南宋董解元諸宮調,然王一出,世人但知有王,不知有董;「虬髯客」的聲名,也遠遠超過了「虬鬚客」。

「虬髯客」,以隋末為背景。布衣李靖獻計楊素,時楊素身旁一妓慧眼視英雄,夜奔李靖。二人避歸太原,途中遇虬髯。虬髯本有營天下計,因李靖得見李世民,一見心死,遂將金帛財貨盡付李靖,以佐世民興唐。而虬髯飄然遠去,數十年後於扶餘國自立為王。
小說中人物栩栩如生,情節波局譎雲變,令人心往神隨不能自己。如紅拂的出場:

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林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公具以對。妓誦而去。

「一妓有殊色,執紅拂」,點明身分,而「立於前,獨目公」,表示這位女子的用心,至於靠窗問李靖的身家、姓名、住址,「妓誦而去」就是文學慣用的「伏筆」,意味著多少悲歡離合即將展開!
果然,

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畫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語,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

由「叩門而聲低者」到「紫衣戴帽人」,到「脫去衣帽,乃十八九佳麗人」,透過李靖的觀點來交待紅拂的夜奔。而紅拂的「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故來奔耳。」言簡意賅,直接切入主題,充分顯示出紅拂的自信與俐落。李靖第一個反應當然是「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紅拂說:「彼屍居餘氣(行將就木),不足畏也。」仍然是咄咄逼人的氣勢,並且用「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遂。」以前例來安定李靖,也可看出她的聰慧、練達。於是李靖緩了口氣,這才想到問對方的姓名,伯仲(排行起於東漢至唐最盛),接著由進一步的言談中漸次觀察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層層推進,由不辨男女的「紫衣戴帽人」,到「素面畫衣」的十八九佳麗,至流亮的氣質、個性,結論是──真天人也!如解剖般的手法較之「櫻桃小口,柳葉彎眉」等浮面的描寫深刻、有把握,而且具說服性!
而李靖呢,面對著天外飛來的意外,又喜又懼。認識越深、越滿意、越高興,當然也就越害怕了。這種福氣真會這麼容易落到我頭上嗎?禍事是否也馬上要跟著來了?「瞬息萬變」各種念頭千軍萬馬奔騰在心上。七上八下的不安形之於動作,就是如驚弓之鳥般在窗口,門邊連連躡腳偷看,豎耳潛聽的草木皆兵了。「窺戶者無停履」,將李靖的神態、心理作了最恰當的速寫。相對於他的驚、喜、懼更可以想像出紅拂的「心閒神定」,作者不從此處落筆,正是以實襯虛,是謂「省筆」!
風塵三俠,還有一重要人物虬髯客尚未登場,作者既然對紅拂、李靖如此用心,當然對虬髯亦不肯馬虎,尤其對三人交會的那一剎那,更嘔心瀝血,作最精彩的安排:

行次靈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牀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飢。」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固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出一人首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乃天下負心者也,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又曰:「觀李郎儀容氣宇,真丈夫也。抑知太原有異人乎?」……。

李靖、紅拂等楊素追訪的風頭稍過,遂同歸太原。路上,停駐在靈石旅舍,爐中正煮著一鍋羊肉,紅拂以髮長垂地,故站在床前,散髮榻上以便梳理。李靖則在門外刷著馬匹。這時忽然有一個中等身材,毛髮糾結、顏色紅赤的粗獷漢子乘跛驢前來,率然闖入室內,隨手將行李皮囊往爐邊一扔,一逕取枕歪在床上,看紅拂梳頭。這一連串突兀、孟浪的動作恰似變奏的調子,一下子將氣氛拉至劍拔弩張,叫人連呼吸都停止!

「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

這是李靖的反應,他非常憤怒,但尚未決定好下一步驟,所以猶自刷馬。子曰:「小不忍則亂大謀。」能成大事者必能沉大氣,這裏已經可以看出李靖的不凡!但更了不起的是紅拂:
「張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熟視其面」,與前第一次見李靖時「獨目公」相呼應,及為紅拂自己說的「閱天下之人多矣」下註腳。她一手握髮,一手隱在背後向門外的李靖搖手,示意他不可冒然造次,除了顯示紅拂的沉著外,更可看出她機伶應變,面面俱到的能力。就在這一刻,她已經看準了人,作好了決定。但見她急急梳頭畢,整理好儀容,恭謹地問對方的姓名。臥客答曰:「姓張。」她馬上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翻身就下拜,又問排行第幾,對方說「第三」,這時臥客才主動問了聲:「妹第幾?」這句話等於接受了紅拂善意的友誼,也接受了紅拂「兄妹」相稱的安排。紅拂答:「最長」,虬髯這才微笑:「今天有幸遇到一妹。」紅拂於是搖呼李靖:「李郎,且來見三兄!」李靖迅速進入,下拜,「遂環坐」。一場險象環生衝突,經過數次轉折,終於化干戈為玉帛。紅拂的「遽拜之」、虬髯的「遂喜曰」、李靖的「驟拜之」,可見三者皆非等閒之輩!而英雄惜英雄的情懷,直是在無可轉寰的山窮水盡處方現。
姑不論虬髯臥看紅拂梳頭是出自無禮,抑或是試煉,紅拂處變不驚的膽識與豪情卻是真實的。無怪乎虬髯客要對李靖說:「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看你不過一介寒士,怎能娶到這麼傑出的妻子?)而待李靖敘其始末後,虬髯還要加一句:「然,吾故謂非君所能致也。」(是嘛!我就說不是你自己能娶到的!)是調侃李靖,也是對紅拂的特別賞識。而最後對李靖的肯定:「真丈夫也。」其實還是更深一層對紅拂的嘆為觀止。畢竟,千里、伯樂,知人者貴知於人!
金聖嘆曾於雨中廟內與友人評定人生不亦快哉三十三則,其中之一為:「讀虬髯客,不亦快哉!」[6]驚濤裂岸、氣慨奪人的這一段確是過癮、痛快!

在動輒得咎的規範與無才就是德的習性下,中國傳統的女子一向沒有「主動」的權利與能力。就像李延年那首「佳人」: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成,在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7]

美麗是種罪惡,美麗又是天生的。因此,美麗的佳人就得揹負與生俱來的十字架。既然是傾城傾國的禍水紅顏,除了幽幽怨怨的絕世獨立外,她還能怎麼樣?!舊式女子恰如畫屏上的金鷓鴣[8],葳蕤亮麗是在鏽屏上,黯然褪色也在繡屏上,甚至老、死,也只能老、死在那上面,終其一生掙脫不出命運那張網!
可是紅拂不然,她能衝破道德禮教的藩籬,大膽的追求自己的幸福。除了瀟洒的情懷外,還兼具行動的能力,並且「計之詳矣」,有周全的計劃,與為自己,為別人負責的成熟人格,這份擔當最是難得。

武俠猶來如夢,但夢也可以說是另一種人生的實現,武林山水引人遐思;武林的人情世故是人們在單調的真實生活中的解脫;而活躍在武林千山萬水的俠士、俠女就是我們被壓抑、被掩飾的另一種人性的逍遙!
唐朝的社會與文化締造了紅拂這麼位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術」的江湖奇女子,從此她便活鮮鮮地生存在舞台上,千百年來,不管歲月滄桑,一直是民間百姓心目中最可愛的偶像。


[1] 見紅樓夢(曹雪芹,大方,民國六十七年二月出版)第六十四回,頁四九○。
[2] 胡應麟筆叢,洪邁容齊隨筆均引自中國文學史(葉慶炳,廣文,民國五十七年九月修訂再版)上冊,頁二七四。
[3] 同上,頁二八九。
[4] 紅線傳見唐人小說(汪辟疆,河洛,民國六十八年十二月一日印再版)頁二六─二六二。
[5] 虬髯客見前引書,頁一七八─一八一。
[6] 金聖嘆「不亦快哉」見林語堂生活的藝術(越裔譯,大中國,民國四十八年十月再版)頁一五─一五一。
[7] 李延年詩見詩選(戴君仁編,華岡,民國五十六年十月新一版)頁四。
[8] 借用張愛玲語。

***
中國歷代詩人選集
千載餘情──中國文學中的女子
葉思芬著
林白出版社印行
探春──紅樓夢

自來小說戲曲上多的是才子佳人。才子當然是金榜題名的能手,而佳人呢?慣會吟風誦月、填詞作賦,幾乎都是這種不食人間烟火的才情。事實上,一結婚,為人妻,為人母,面對着一連串俗塵雜務,浪漫情懷何濟於事?!像大觀園就是社會的小縮影。在這個小社會中人事如網,無才者未免逞縱下人惹事生非,必須能幹的人方能提綱挈領,讓一個四、五百人的大家庭運作自如。探春的難得即在此,她表現了一個女孩子治家的能力,在舊社會傳統大家庭中,這點也許才是最實際的。

削膚細腰,長挑身才,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回)[1]

這是作者對探春的正面描寫。
紅樓夢以賈母為中心,賈母有四個孫女兒和一個外孫女兒林黛玉。四個孫女兒中賈元春入宮當了娘娘,二姑娘迎春是大兒子賈赦的女兒,四姑娘惜春是寧國府賈珍的妹子,而三姑娘探春是賈政的女兒,也是賈寶玉同父異母的妹妹。這幾個「春」字輩的女孩子中,最得賈母歡心的就是探春。像賈母八十大壽,南安太妃來賀,賈母吩咐鳳姐叫寶釵、寶琴、黛玉等出來見客,另外「再叫你三妹妹陪着來罷。」(七十一回)可見她對探春的器重。而探春身體健康、性情平和,在病的病、弱的弱的眾姐妹中也一向是最不用人操心的。

紅樓夢中充滿各種象徵。一個燈謎、一句看似無心的笑話都有可能是作者苦心積慮的暗示。像大觀園中各人的住處都可看出其涵義:堆金砌玉、機關景緻富貴迷人的怡紅院當然歸癡情公子賈寶玉;修竹千芊、圖書滿架的瀟湘館屬性靈獨具的林黛玉;雪洞一般樸素、清冷的蘅蕪院意味着「金簪雪裏埋」寂寞後半生的薛寶釵;而明朗清曠的秋爽齋就是氣質秋高氣爽的探春的住處了。看探春房中的佈置:

探春素喜濶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着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着斗大的一個汝窰花囊,插着滿滿的一囊水晶毯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着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着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云:烟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着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着一個大官窰的大盤,盤內盛着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着小槌。(四十回)

這一份氣派,非是一般紛紅駭綠的閨房所可比擬。曹雪芹極力在描寫房屋,亦是極力在描寫人物。這些文字烘雲托月般,將探春的性格比襯出來。
另外由一段探春與寶玉的談話也可看出她的喜好:

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侯,或是好字畫,好輕巧玩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逛去,城裏城外大廊大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總不過是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兒;再麼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那些作什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就好了。我喜歡的了不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兒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採那有意思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帶幾件來。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二十七回)

興趣一個樣兒,個性當然也是那個樣兒,總是瀟洒自如、不落俗套。

探春庶出,這是她最大致命傷,因為封建觀念裏庶出的女子論婚配時,多少會受影響。剛巧探春的親身母親趙姨娘又是賈府中最愚蠢、最小氣、最不受歡迎的人物。趙姨娘是賈政的妾,生有一女一男,男的叫賈環,形容委瑣,舉止輕浮,與趙姨娘恰是一對,跟探春卻有天壤之別。鳳姐就曾說:「真真一個娘肚子裏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裏就不服!」(五十五回)就因為趙姨娘的緣故,探春屢屢受累,像王夫人心裏對探春跟寶玉一般疼,面子上也故意淡淡的,不肯表明。基於此,探春越發的要自尊自重、力爭上游,她說:

「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二十七回)

老爺指賈政,太太則是賈政的妻王夫人。
趙姨娘一直希冀利用探春貪點小便宜,又氣探春不肯循私,於是罵她:

「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日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五十五回)

氣得探春大哭:

「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禮的,早急了!」(同上)

雖說趙姨娘難以叫人親近,但親身母女按理是天地至親,只是舊禮教自有一套人際關係的制度──妾是奴才,妾所生的子女卻是主子──因此探春尊重的是大太太王夫人,對母親趙姨娘反而敬而遠之。
探春對下人也有一種看法。有次趙姨娘為了芝麻小事又跟丫頭說長說短鬧不清,探春歎著氣勸她:

「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管家媳婦們,說給他去責罰。何苦不自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禮統。……」(六十回)

這一番話若從「眾生平等」的角度來看有點觸目驚心,但是就一個大家閨秀保持身分的觀點來說,又是至理。何況探春行事大方,對下人還是儘有擔待的。像有天和寶釵想到要吃油鹽炒豆芽,就打發個丫頭拿五百錢給廚房柳家的,柳家的笑著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二、三十錢的殷勤,她還獻得起,但探春堅持五百錢全賞了她,又說:

「如今廚房在裡頭,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叼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權當還了他們素日叼登的東西窩兒。」(六十一回)

一席漂亮話語,讓柳家的感激非凡:「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裏,只替他念佛。」

探春對眾姐妹也是溫厚、體貼,像出身寒素的邢岫烟來大觀園投靠,探春看園內個個姑娘環珮叮噹、花枝招展,怕岫烟一個人沒有,招人笑話,就悄悄送了一個璧玉珮給她,可見其聰明細緻之處。
而特別能看差她待人的情義是在全書的最高潮──「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那回。寶玉與寶釵成親的佳時良辰,也就是黛玉氣絕的一刻。所有的人都趕那場熱鬧去了,竹梢風牆,月影淒涼,瀟湘館裏為黛玉送終,傷心痛哭的,除了李紈(她是寡婦,喜慶場面本沒有她的份)外,就只有三姑娘探春了。

探春的政治才能首先發揮在起詩社。她認為「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鬚眉,不教雅會東山,讓余脂粉耶?」(三十七回)因此招集了姐妹並嫂子李紈共八人起了海棠詩社。各起別號,約定每月兩次,輪流作東,出題限韻、聯詩做對。這詩社成了日後大觀園最風雅、最愉快的回憶。及至邢夫人的嫂子、鳳姐的哥哥、李紈的嬸子三家親戚訪投賈府,探春也即時問了內中幾為姑娘都會作詩,便安排她們入社,熱詩社更家興旺。怪不得寶玉眉開眼笑,喜得忙說道:「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糊塗心腸,空歡喜了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
寶玉待每一個女孩都有情有意,但他表達的方式卻都是感性的、直覺的,在知性、條理這方面就比探春略遜一籌了。因此有起頭,需要組織的時候,總是探春出面居多。像鳳姐的丫頭平兒,賈府上上下下都敬服她,但只有探春想到要替她作生日,約集大夥湊分子,遣人吩咐廚房安排酒菜,為平兒辦了一次風光、快樂的宴會。世上有一等人,行事總叫人非常不放心,像過危橋、走險灘,不定在那一剎那會出差錯。可是還有一等人,似乎什麼事經他手、什麼情況有他在,就完全沒問題,在任何一個鬧哄哄的場面,他可以心安神定把事情辦得極為妥當。探春就屬於後者。
不過書中刻意要表現她的幹練長才的卻是在第五十五和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原來,鳳姐因年下操勞太過,病倒了不能理事,王夫人便命李紈同探春每天坐鎮議事廳,共同裁處。李紈本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表徵,因此,行事議論都靠探春。大戶人家辦事的底下人最會覷人眼色、見機行事。這些人藐視李紈老實,探春又是年輕姑娘,只等著稍有嫌隙不當之處,便拿來當笑話取笑。像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

「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老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來。」(五十五回)

說畢,再無別話。這若是在鳳姐跟前,她早已說出許多主意,查出許多舊例,巴結著任鳳姐揀擇施行,可是現在卻明擺著刁難李紈探春。但見:

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的媳婦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麼說,我查舊賬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倒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同上)

幾句話可見出探春的能幹。她不慌不忙的神態,有威嚴有涵養又鞭辟入理的責備,比號稱「鳳辣子」的鳳姐更高明,難怪平兒要說:「二奶奶在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裏頭,也就只單怕他五分兒。」而鳳姐也贊賞她:

「好,好,好個三姑娘!……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同上)

果然,探春藉著這個機會除宿弊、招財源,蠲了賈環、賈蘭(李紈子)學裏八兩銀子的使費,又蠲了各房每月頭油脂粉二兩的用度,因為:「同剛才學裏的八兩銀子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從小處著手,正看出她的精細。接著她又提到年內到賈府家人賴大他們家所得到的經驗:

「我因和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閒話兒,他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笋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五十六回)

因此她主張把大觀園也整頓起來,一來園子有人修理,花木一年比一年興旺;二來不致暴殄天物;三來老媽媽們有額外收入;四來省了花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資,一年還有四百兩銀子的生息,兩年就八百兩,不僅可以再置房地,而姐正如寶釵所說的:「善哉!三年之內,無肌饉矣。」如此大處著眼,節流開源,對日趨虧空的賈府,不無小補。而探春不僅有遠見,而且有周詳的計劃,由分派、交割、歸帳,乾淨俐落。若說治國平天下,必先要能修身齊家,則探春已證明了她有這方面的絕佳潛力。

探春並不曾因王夫人畀以重任就貪權放肆起來,她幹練不輸鳳姐,但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且按禮尊敬、風度翩然。遇事必先叫人回大奶奶、回二奶奶,自己再定奪。而身邊丫頭私下向她告狀、詆譭,她也不會隨便據以為證[2],凡此皆可見她持事的合理、公正。林黛玉就曾對寶玉說:

「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他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早就作起威福來了。」(六十二回)

大觀園裏論才氣,首推黛玉、寶釵,但黛玉像盞美人燈,風吹吹就要倒了,況且她的心思另在九霄無人處。寶釵呢?夠世故,但也夠狡猾,一味明哲保身,「事不干己不開口」。因此遇事明白、有主意,能仗義執言的就是探春了。像七十三回中,迎春的乳母偷當迎春的攢絲纍金鳳去賭博。東窗事發,乳母的媳婦反惡人先告狀,欺負迎春懦弱,鬧得不可開交。探春便插手來管:「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體你們分解分解。」

誰知探春早使了眼色與侍書,侍書出去了。這裏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法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出如脫兔,出其不備』的妙策。」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委屈。」平兒忙道:「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吩咐我。」(七十三回)

「擒賊先擒王」,她召來平兒,押著鳳姐,一下子就把事情解決了。探春的名氣就是這麼慢慢打響,家下所有人都怕她,連她的親身兄弟賈環都曾這樣頂過趙姨娘:

「遭遭兒調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六十回)

由這句話就可知探春在大觀園中的聲勢了。
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平日儘調唆主子生事,第七十四回裏又煽動王夫人抄檢大觀園。鳳姐雖不同意,也不敢回明。於是夜裏待賈母安寢了,便挨家查檢,先從怡紅院,再到瀟湘館,寶玉、黛玉皆沒理論,等到了秋爽齋就不然了。探春對這種不自尊重的舉動非常反感,於是秉燭開門,嚴陣以待:

「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七十四回)

她令丫鬟們把箱子一齊打開,將鏡奩、粧盒、衾服、衣包大小全打開,獨不許眾人搜閱丫頭的東西。
這邊鳳姐已著了慌,忙著關的關、收的收安撫探春。偏王善保家的還不知探春,認為「那裏一個姑娘就這樣利害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麼著?」便趁勢要抬高自己身價,故意拉起探春衣襟,掀了一掀說:「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
這一巴掌除了是對大觀園遭此輕薄的抗議外,更代表了她深沉的感觸。她說:

「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偺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同上)

同樣的感慨,還見第七十一回:

「倒不如小戶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都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七十一回)

可見探春是個有心人,不比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知天地深淺的侯門千金。對日愈沒落的家世,她比別人多操著一份心;而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家庭制度,又有她批判性的見地。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粧點對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二十二回探春製作的燈謎──風箏)(二十二回)

金陵十二金釵正冊第三回,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狀。畫後有詩: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紅樓一夢,韶華隨雲散,飛花逐水流。眾女子死的死、亡的亡,屬於探春的,則是遠嫁!賈政在江西糧道的任上,把探春許配給鎮海統制的兒子。消息傳來,有捨不得讓她落單的,如賈母、王夫人;有幸災樂禍的,如趙姨娘;而寶釵心裏叫苦:「我們家的姑娘就算他是個尖兒,如今又要遠嫁,眼看著這裏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一百回)寶玉更是哭暈了過去,可是探春自己呢?卻是另一番主張!她早就說過: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五十五回)

因著這份自信與豪情,她相當愉快地接受這件事實。臨別,還反倒惰來勸解寶玉,然後上轎登程,水舟陸車,從容而去。

探春一走,賈府禍事也到了。大觀園裡鬧鬼、寧國府被抄、賈母薨、鳳姐死,最後連中了舉人的寶玉也迷失了,連年災難、一片哭聲。因為鎮海統制奉旨內調,帶著家眷一併回京,於是探春又回來了!「服采鮮明,出落得比先前更好了。」(一百十九回)
她的出現恰是一顆定心丸般,「虧得探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了些。」而在眾人無日無夜、癡癡迷迷的等待寶玉回家時,又虧得探春點破:

「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麼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不是是就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有來頭成了正過,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一百十九回)

這份膽識與見識,確實讓人敬佩。莊子曾說:「絕迹易,無行地難。」(人間世)──遁世容易,涉世無心可就難了。又說:「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師)──能好好的把握自己的生,才能好好的安排自己的死。[3]探春就代表了這種入世的豁達,因此她不贊成惜春「獨臥青燈古佛旁」,也反對寶玉「勘破世情入空門」畢竟人生在世,未及入世,何言出世?!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第一回)

百朵蓮花,原可百樣身。曹雪芹感佩探春的即在這一樣──積極!入世!
紅樓夢是齣探討浪漫情懷之於傳統社會的悲劇。浪漫畢竟難敵法制,譬如日出,當然烟消。由此,因空見色,自色悟空!然而就在白茫茫真乾淨的太虛幻境中,探春的存在,不僅意味著在那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女子能活下來,而且活得很好,也代表了作者對花果飄零的紅塵俗世,還抱有不絕如縷的一絲希望。就因為這絲希望,所以大地仍將是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1] 紅樓夢(曹雪芹,文源,民國五十九年九月初版)。
[2] 第六十回芳官與趙姨娘鬥嘴,艾官說是夏媽調唆的,「探春聽了,雖知情弊,亦料定他們皆一黨,本皆淘氣異常,便只答應,也不肯據此為證。」
[3] 見莊子集釋(世界,民國五十九年六月再版)頁六八─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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