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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20日 星期六

曾昭旭〈「芭比的盛宴」觀後〉

曾昭旭《從電影看人生3─人間世與理想國》
漢光出版
神恩因何無限?──「芭比的盛宴」觀後

靈與肉是相合相成的,精神和飲食男女之欲也可以是潔淨高貴;擅自將它們分為神、魔兩界,反而禁錮了活潑的生命!

真理,至少就人生的真理而言,應該是一道生生不息的河流,在動變中呈現它多采多姿卻又永恆不改的光輝。一旦停滯,就會腐敗發臭,頓失光芒。
所以,任何曾經被人們以言語或行為動人地詮釋過的真理,都須要一次又一次地再詮釋,才能一次又一次煥發它動人的力量。否則,那曾經動人的,如今不過是繁瑣的教條,那曾經偉大的,如今適成為牢固的枷鎖。只足禁錮人性,又怎麼配稱為真理呢!

芭比是耶穌的化身
在一切真理中,堪稱最高的宗教真理,自更當如此罷!為什麼說上帝的旨意是人智所不能窺測的呢?意思不就是說以人的有限語言是無法充分掌握真理的嗎?為什麼崇拜偶像是對上帝的最嚴重背叛?不就是由於執著於有限的形式是對無限真理的本質否定嗎?上帝為什麼要差遣祂的獨生子下凡來救贖人的罪?意思不就是要來幫助人解除他觀念行為的模式化執著,以回歸活活潑潑的真理?最後,耶穌為什麼要死後復活?不就是暗示我們,一切曾經承載真理的舊形式,都需要經過創造性的轉化,才能解除蔽障,讓真理之光再一度煥發嗎?
所以,基於真理之所以為真理的本性,上帝的獨生子是不會僅下臨人間一次的;耶穌之後還會有彌賽亞,釋迦之後還會有彌勒。而且所謂彌賽亞所謂彌勒,也只是個意思,事實上,上帝很可能已差遣祂的獨生子又下凡來過無數次了。只是祂以不同的形式,化身千萬,凡胎肉眼未必都能一一認取而已。其實只要人心有任何的障蔽執著,上帝與佛都可能適時顯現,以不可思議的智慧啟示人,讓人眼睛一亮而迷障頓除的。至於當此際祂叫什麼名字又有什麼關係?也許叫路德也許叫慧能,也許叫翠竹黃花,也許叫良知天理,而也許──也許就叫芭比。
如果我說,芭比就是上帝的獨生子(還是獨生女?),奉父命來到這個小村莊,拯救那一夥可憐的教徒乃至非教徒,你會不會相信?還是會斥我胡言亂語?
真的!如果你不執著成見,認為上帝的獨生子怎麼會是一個廚子,還是個女流(怎麼不可以?耶穌不也只是木匠的兒子嗎?)你就會發現芭比的行誼跟耶穌若合符節。耶穌的最後晚餐有十二門徒,芭比的盛宴不也是招待十二位教友?還有一個中途叛離的猶大哩!耶穌是將自己的所有都給了人,且為人上十字架;芭比不也是將她的所有一萬法郎都給了人們,而為他們整治了這一桌法式盛宴嗎?其實,只要真能幫助人覺悟得救,這些犧牲又算什麼?何況這根本不是犧牲,這根本是一種轉化與復活。耶穌正因上十字架,所以復活在得救人們心中;芭比不也正因花光了一萬法郎,所以復活在那些充滿平安喜樂的教友身上嗎?這就是芭比所說:「藝術家是永不貧窮的。」(耶穌是不死的,真理是永存的。)這句話的微意所在啊!

耶穌的偉大在於祂的愛
若問:這海畔荒涼村落這這一夥教友為何有待拯救?(或是也可以問:在這荒唐世間曾是上帝子民的現代人為何有待開導?)全因為他們已在不知不覺中執取了上帝的言語誡命而遺忘了上帝的生命精神。他們能將聖經或者老教士告訴他們的話記得熟爛,琅琅上口,一再複誦;但卻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以至他們的行為已明顯與誡命違背了還矇然不覺。
例如,在電影裏我們不斷聽他們背誦「祢從不忍心拒絕乞求麵包的孩子」,可是當乞求神恩的羔羊上門,卻一再被他們拒絕。他們也深深記得老教士名言:「慈悲與真理結合在一起,平安與正義相連在一塊。」而他們卻一在執著於所謂真理與正義,傷害了慈悲與平安。他們忘記了,耶穌的偉大不因祂是一位超越的批判者,而因祂深入人間的慈悲與愛。是這一點愛與慈悲赦免了人的罪而使人得救的啊!如果你先因人們的不潔而拒絕他們,則又何貴乎你這個教會你們這些教士呢?
他們的謬誤也許從老教士時便已開始。老教士有一對美麗可人的女兒,馬汀娜與菲莉芭,她們也許就象徵無限平安美好的神恩,所以附近的年輕小夥子都為了她們來進教堂。(真的,除了神恩,還有什麼是真正吸引人的力量?)可是他們的求愛卻一一被老教士拒絕了。老教士說:「在我的神職中,她們是我的左右手,你想搶走她們嗎?」年輕人們受到這批判責備,只好囁嚅而退。老教士不知道,此刻他已犯了冒瀆上帝與真理之罪了。便因他看待他的神職他的教會比神恩還重,居然顛倒本末,不是以他的教會來為神恩服務,反而是以神恩來維持他的教會他的存在。這遂構成對神恩的禁錮,也使一對美麗女兒在荒村空老了。結果年輕人紛紛離去,教會只餘一群老朽而日益萎謝。然則你再高誦「肉體要為靈魂服務」,高唱「神的道路越過長江大河」,又有什麼用呢?
結果老教士雖然死了,他的遺教依然籠罩他的女兒與整個社會,幾十年間,他們仍只是奉著教士的遺教過活,真正活潑的生命與神恩卻不見了,這樣老化的教會與可憐的教友還不須拯救嗎?

靈魂和身體皆是潔淨的
今且再問:這些原本願意虔誠地服侍上帝的人們,是因何失去神恩的呢?則無非是由於他們妄以人有限的智慧,去界定上帝,遂自以為是地以己之所界定去替代無限的真理罷了!而所謂「界定」是什麼意思?就是擅自將世界分為兩半,而說這一半是屬靈的、是上帝的國;那一半則是有罪的,是魔鬼之域。
其實所謂神魔(或說所謂善惡、淨染、仁與不仁),僅是指精神上的正負兩面境界。至於這真實存在的世界,以及這世界上所有真實的人,則是可以全屬神聖潔淨仁善的,只要神恩廣被。而同樣,也可以全屬魔幻污染邪惡,只要神恩不被。所以我們要著意的,只是神恩在不在罷了,何必將存在的眾生萬物妄分彼此呢?
而人們的謬誤便正在於此,他們誤把象徵神魔兩境的啟示語言,當作區分真實世界的概念語言去理解了。遂誤以為靈魂既是潔淨的,於是身體便是污染的了;精神既然才是高貴,飲食男女之欲,也自然便是卑賤。由此推論,遂導致人生的偏頗枯槁,人心的驚疑緊張,也導致許多無辜者的橫遭傷害批判。卻不知當你如此批判禁錮了肉體之欲以後,上帝完整豐富飽滿的國也被割裂了,所謂精神,也將淪為一縷空洞幽隱的游魂罷!
在電影中,我們便看到,在人間掙扎,滿面風霜而疲憊不堪的聲樂家巴平,原本是因聽到菲莉芭美妙的歌聲而被啟示的,他因此沐浴神恩,歡喜無限,深感到能以歌聲去讚美上帝真太重要了,他因此自告奮勇去做菲莉芭的聲樂教練。然而當菲莉芭的聲音感情逐漸被引發舒放,她和教士都感到懼怕,他們感受不到這是讚美主的歡樂歌聲,只兀自恐懼墮落。他們因此拒絕巴平,甚至放棄歌唱。而逼得巴平只好告別他的生命、他的心、他的希望,再度乘小舟橫渡險惡波濤,回到黑暗的人間打滾。
同樣的,另一位青年騎兵中尉羅倫,也因賭債累累暫時避到此地,而在驚睹馬汀娜之美的時候重燃起生之希望,但在教會中,他卻感受不到被接納,只感到在他和馬汀娜之間,有無形的高牆與幽暗。(而馬汀娜手中的燭火是如此昏黃!)他終於絕望退出,告別馬汀娜時,說出如此灰心的話:「我發現生命是艱苦而無情的,在這世界裏,有許多事是不可能的。」他也因此被逼重新投身濁世,決心從此忘掉神恩,專心往前看,去追逐功名了。
在無情的批判與拒絕之下,被傷害的其實不止渴望神恩撫慰的苦難中人,甚至是神恩。所以象徵神恩的兩姊妹也不無委屈罷!馬汀娜默默不答,則其中消息,也自可想見了。
於是,當神恩本身也閉塞了之後,那些老教友又怎能不失去照顧平安而逐漸變得暴躁呢?衰病者愈來愈不能忍受那無味的食物而抱怨,來做禮拜的教友也愈來愈受不了儀式的無聊而開始互相爭吵了。而姊妹秉持父親遺教已逐漸鎮不住場面,教會的亟待更新與拯救已迫在眉睫了。

欲望非罪惡,貪戀才是魔
那麼,是誰來拯救了衰頹的教會,甦醒了昏沉的人心呢?就是芭比。
自從芭比來了之後,奇怪,兩姊妹家裏的錢反而多起來了。衰病者的食物改善,心靈也快樂起來,他們食前的祈禱是感謝上帝給了他們芭比,乃因是芭比幫助了老姊妹,才是老姊妹更有能力照顧他們的啊!
但是芭比是怎麼來的呢?奇妙的是,她竟然是由曾被老教士拒絕的巴平,從地獄般混亂的彼岸巴黎推薦來的。上帝的使者竟然從地獄中來,可能有人會覺得太豈有此理罷!
但更豈有此理的是,芭比用什麼辦法喚醒他們的昏沉呢?竟然是用口腹之慾!而且飲宴時間就訂在老教士百歲冥誕之後,而且所有食材作料也全是從彼岸的巴黎地獄運來的。這從教會的觀點來看,簡直就是整面與教會權威挑戰!這自然引起兩姊妹的憂慮,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幸。馬汀娜說:「我現在深深懷念先父,他縣在一定傷心地在天堂俯視,看他女兒把他家弄成惡魔的宴場!」
真的,從表相看來似乎確是如此,你試且逼一審視那些食物:鵪鶉、大海龜、牛頭……一一血腥猙獰。
至於眾教友也都立刻緊張起來,重新聚集在老教士的名下,重溫各項教誡,並且相約到時有關飲食滋味的話大家要一字不提,以對抗惡魔的誘惑。
但那場盛宴是魔鬼的誘惑嗎?明明不是的。芭比是魔鬼的使者嗎?更加明明不是,芭比早已向全村的人證明過了。芭比並不是一來此村,便引進法國大餐的,她自一八七一年來此,轉眼便過了十四年,她未嘗不對老姊妹的糊塗食物安之若素。這意思是說,她並非貪戀美食,而是善用美食。原來貪戀才是魔,美食並不是,而若能善用美食,就更是神恩無限了。所以當芭比向老姊妹提出要求,要在老教士百歲誕辰以正統的法式大餐款待大家的時候,老姊妹並不能拒絕。她們的疑慮恐懼與其說是針對芭比,不如說是針對自己。她們原來是懼怕面對塵封已久的生命幽暗啊!馬汀娜夜裏的惡夢,夢中的野馬、大海龜與熊熊的慾火,才是恐懼的關鍵!然而那也正是拯救的關鍵啊!
而拯救之道,便是在神恩的廣被與引導之下,將那被禁錮的生命之火釋放出來,且燃燒成一片讚頌神恩的溫暖光明、熱情洋溢。真的,靈與肉為什麼必然是互相排斥的呢?他們也可以是互相圓成的啊!當芭比扭開火爐,而爐火霍然燃起之時,那熊熊的便不是慾火而是生命之火,足以代來靈魂的春天。

真實的美好可從靈與肉來
果然,大家雖然心頭緊張,但吃著吃著生命就逐漸鬆了,溫暖中彼此的嫌隙也自然冰融雪解。不過,生命裏頭是漸漸解了,意識上的禁制卻還在,所以口裏還噤不敢言。這一層膜還須有人點破,大家才會明白這原來就是神恩。那麼誰來點破呢?居然又是一位從海那邊來的俗世浪子,就是當年的中尉,如今官拜將軍的羅倫。
原來當羅倫絕望離去,轉而追逐功名,數十年來雖然名成業就,內心卻依然是空虛的。今晚機緣湊巧,重來此村,參與了芭比的盛宴,真實領受神恩,才頓悟了口腹之慾與俗世功名,也可以不是空虛而是無限的華美充實。歡喜讚嘆之餘,他不禁一方面感懷這位當年天使飯店的女主廚,具有一種特殊的熱情,能將飲食經營得像一場戀愛,使人分不清靈肉間的慾望──真的,真實的美好既從靈來也從肉來的啊──而另一方面,則更不禁在盛宴將終之時,起立以虔敬的神情道出他真實的生命感悟。他說:「『慈悲與真理結合在一起,平安與正義相連在一塊。』但由於人類的弱點與短視,卻讓我們相信生命中必須作選擇,這使我們冒著危險,心懷恐懼。但我們的選擇其實是不必要的;當我們睜開眼睛,才知道神恩無限。我們只須耐心等待,當神恩來時滿懷感激地接納。神恩是無條件的,你看,祂不是馬一切都給了我們了嗎?連我們所拒斥的、所拋棄的,都給了我們。」
真的,一切的關鍵只在神恩之有無,而不在人間事物的選此抑選彼。當神恩降臨,一切都是美好,包括飲食男女、地獄眾生,悉皆得救。反之,當神恩不降臨,便一切都是荒涼衰敗,包括供奉神恩的教堂與會眾。然而神恩為什麼不降臨?就神那邊我們並不知道,但就人這邊說,則是因為你先將心門關閉,神乃無由降了。所以自反之道,無非就是睜開眼睛、打開心門,掃榻以待罷!而打開心門之道無他,也就是將你原來拒斥的重新接納,原來卑視的重新看重而已。原來神恩既是無條件的,我們便應以一份無條件的心情去接納祂,以彰顯神性的完整,神恩之無限。我們由此知芭比的拯救之道,為什麼偏要引進墮落巴黎的事物了。那原來是一種刺激、一種試煉,看你能不能重新學會接納。

心無成見,一切可能成真
我們真的不要心存成見,像巴平與羅倫,當初曾被教會拒絕的,如今居然能回過頭來協助教會的更新。然則你能說他們身上不帶有神恩嗎?事實上當他們初見馬汀娜與菲莉芭,便已深深蒙受神恩了,所以雖受教會的拒絕,畢竟心中不曾斷去真理的種苗,所以才能一遇機緣,便霍然有悟,且己達達人。終於使眾教友重沐春風,當宴罷告辭,大夥在清涼靜定的星空下,圍著井欄,歌頌神的榮耀。而羅倫再一次與馬汀娜話別,已不似數十年的絕望。相反地,他覺得他的靈魂會每一晚都和馬汀娜在一起,因為在今夜他終於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可能的。
然後,我們在電影畫面上,看到一根蠟燭的焰火,啪的一聲滅了,滅的如此飽滿而釋然。莊子云:「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勞乎!」真的,我們何須倚靠自己手上那顫巍巍的昏黃燭火,我們何不徹底放下自己,然後你會發現在自我微弱的光圈之外,在滿天星光之中,早已有神恩無限!
電影結束了,我的滿足不止是影像的、美感的,更是屬於心靈的虔敬的。在名義上我從來不是一個基督徒,然而絲毫不影響我在看完芭比的盛宴之後,內心那一份屬於宗教層次的瞭解與感動。也許我是不是基督徒根本是不重要的。我也許是,也許不是,誰能證明呢?又何必去分辨呢?誰要是指證我不是主內兄弟,他便先自居於主外了。神恩既然無限,何有內外之分,靈肉之別?一切言語,無非方便,識得此意,才算真有幾分屬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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