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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29日 星期一

曾昭旭〈「俘虜」主題試探〉

曾昭旭《從電影看人生2─在愛中成長》
漢光出版
櫻花與劍的困惑──「俘虜」主題試探

那代表人性之善良與溫柔的一縷歌聲,自他生命深處向上浮升、廻盪

人為何羞於表達柔情?
「俘虜」這一部電影,被認為是民國七十三年金馬獎外片觀摩展中最好的幾部片子之一。展後在市上正式上片,也是賣座不惡。但,作者意在告訴我們什麼?卻只聽觀眾聚訟紛紛,莫衷一是。因此,我也願據一己心得,略進一解,以供參考。
我以為整個來說,這部電影是提出了一項詢問或說感慨,那就是:「人為什麼總是羞於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柔情?」
如片中雙主角之一的日軍宇野井上尉,他明明愛上了英軍俘虜塞里士上校,卻不敢吐露。為這幽暗的情愫所困擾,他雖然處處在廻護塞里士,卻也正因此關心而時時被塞里士所激怒。他為什麼不敢將這心底之幽情坦然表白,以期在矛盾中尋求一個真是真非呢?很簡單的一個答案就是:因為這種情愫是不為社會所容許的──他們稱這為「同性戀」──誰要表露出來,就會受到這個社會系統的譏笑、侮辱與懲罰。片子一開頭的那場序幕已暗示了這點:一個犯同性戀的日軍士兵金本正被原中士處決。觸犯社會禁忌的後果既是如斯嚴重,則試問誰敢輕易表白呢?
但這裏卻隱藏著兩個問題:第一、是誰說那是同性戀的呢?第二、這所謂同性戀緣何竟成為社會禁忌,以致於凡觸犯的便要遭受嚴厲的懲罰?
其實在電影中我們完全看不到任何想像中可能有的猥褻,所謂同性戀,實情不過是一個日軍醫務兵在連續三天照顧一個荷蘭俘虜的傷之後,油然對他漾生了一份柔情愛意罷了!而人與人間有柔情愛意不是件頂好的事嗎?即使那情意是發生在同性之間,乃至以親密的行為來表達,只要是出諸純良的善意,又有何不對?而社會卻不問情由,一律懸為厲禁,而且不名之為柔情善意而代之以隱含著貶損輕伍的「同性戀」之名;好像凡同性相愛都是錯的,而凡異性戀都是對的,而不管異性戀乃至夫妻關係中,同有有許許多多淫邪荒穢,虛假黏著。其實事情之對不對原在用心是否真誠,而不在同性或異性啊!而尤不在某一形式某一名。然而我們的社會卻膠柱鼓瑟,執形式僵固之名以律生命活潑之實,遂令人們亦都憚於表現真情,而羣趨於作假以期認同於社會的常模了。
當然,社會中的常模中也有許多是並不與人心的善意柔情對反,且更能促進人間情意之傳達的,那是真正可敬可感的典禮。但無可諱言的,的確有許多流行的思想觀念行為模式只足傷害良心,禁錮真情,像那些宣揚歌頌勇敢剛強,且以爭強好勝為人生目標的思想行為就是。因為這些思想行為都是要藉著打擊別人才能達到他們所置定的目標,而為了免於遭受別人的打擊,人當然不能暴露他的真情。因此這種思想本質上就與虛假相連的。
而社會上所以竟會有這種思想文化存在,恐怕正是由於當人心偶因表露自己而受傷時,不免畏怯龜縮,遂故示剛強來自衛罷!卻不料自衛的行為一再反覆,是會凝為習慣,且通過群體的認同而成為文化儀式的。到這個時候,它便具有客觀的權威與力量,足以規約社會每一分子的行為,於是保衛也就逐漸變質為禁錮了。禁錮既久,人甚至會忘懷那是一種禁錮,反而在社會化的麻醉催逼之下,去歌頌並追求起那禁錮自我的思想觀念、文化儀式來了。遂因而錫之以嘉名,說那樣才是英雄、硬漢、好男兒、大丈夫。
在世上的民族中,日本人似乎正是此中典型,他們凡事都有一套儀式,連喝茶、插花都不例外。但他們總是只重儀式的繁瑣莊嚴等形式之美,而不問茶是否好滋味,花是否有生機。而在諸般儀式中,最最荒謬的則莫過於切腹了。他們似乎對任何切腹這都有一種模式化的敬意,而不管他是為何切腹。他們簡直是崇敬切腹這儀式過於生命了,竟不問這儀式的本身便正是在進行著對生命的傷殘毀滅。他們竟對毀滅生命此一事實而名之為勇敢,這豈不是莫大的荒謬嗎?然而日本人卻代代相傳以死亡為壯烈為淒美,遂由此衍發出他們一套特異的文化來,那便是柔情與暴烈,或說櫻花與劍的矛盾。
而在西方諸民族中,英國人似乎也差堪與日本人比擬。他們也是規矩最多,最一絲不茍的死硬派,但同時他們那深受壓迫禁錮的柔情也自有其最叛逆的表現:如迷你群、披頭音樂、龐克少年不都是開世界風氣之先嗎?至於英國人特異的冷隽幽默感就更不在話下了。
在這種旗鼓相當的態勢下,若一個典型的英國人與一個典型的日本人相遇了,會發生什麼事呢?他們或許會以各自的剛強相碰,也可能以各自的柔情相感罷!而何止英國人與日本人的相見會如此,其實凡人相見不也正有同樣的歧途與正路嗎?這部片子,原來就是在如此背景下,藉著日本英雄宇野井上尉和英國硬漢塞里士少校之相遇,來為我們寫狀人生之普遍真相的。所以,我們在討論劇情之前,才不得不先作這一番冗長的序論。

剛強背後的幽微痛楚
宇野井上尉是在一次軍事審判中遇見塞里士少校並且深致其欽羡的。這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是英雄惜英雄,但底蘊則未必如是──雖則這底蘊或許連當事人都未必明知。
宇野井所欽羨於塞里士的其實是他的真誠而非英勇。這底蘊從審判的兩造對話中其實已隱約暗示出來了。
庭上首先問犯人是否名曰「塞里士」,塞不耐煩地答:「為什麼不是?」庭上喝斥,塞立刻反擊:「我回答這問題已經上百次了!」(是呀!你們為什麼不信?)庭上說:「你難道不會用假名嗎?」塞不解地回答:「一個將死的人為什麼還要用假名?」(當人已失去偽飾的需要時為何還要偽飾?)庭上卻說:「日本人被俘時會用假名,因為日本軍人被教育為寧死也不可投降。」(哦!就是這英雄教育結果使日本人流於虛偽的!)塞則回答:「但我不是日本人!」(我可並不虛偽!)
這時宇野井站出來訊問塞:「你隸屬於那一位指揮官?」「英軍印度指揮官。」「不是爪哇指揮官嗎?」宇故意套他,塞卻立刻洞燭了,回答說:「爪哇指揮官三月陣亡,我八月才來此,這是你知道的呀!」(你既明知,為何問我?你們口口聲聲要我誠實,結果自己卻說謊,不感到羞恥嗎?)果然宇野井羞愧了,在塞展示背上的鞭痕時(那也就是他誠實的證據,同時且是日本人如何苛待誠實的證據!)宇激動地叫他趕快穿上衣服,並結束訊問,而向庭上建議以戰俘處理,說:「既然他隸屬於正在和我們作戰的指揮官,那麼應視他為戰俘。」庭上質疑說:「這無法證明。」宇則說:「我相信他!」
最後這個肯定是十分重要的,人之所以相信別人原不憑任何外在物證而是基於直看到他的真誠本質。尤其此世上虛假的人是如此之多,則一個真誠者的出現是如何彌足欽羨!在審問中塞里士一再強調「我說的當然都是實話。」(他一再提到truth這字)是饒有意義的罷!而宇野井之所以覺得眼前一亮,不也因他親眼看到一個真人嗎?
然而宇野井此刻卻不明白,他還以為他所折服於塞里士的是他的英勇。這底蘊甚至連塞里士自己也不甚了了,也以為自己所恃的只是剛強。其實他的剛強是有漏洞的,毋寧說只是靠一口氣強撐,而只要觸到他的軟處,他的剛強就會頓時洩氣。這漏洞這軟處是什麼呢?就是他的過去past),這代表在他的良心深處,有一尚未正視的羞慚和不安。由於尚未正視,所以不免有所逃避;由於有所逃避,所以每當那痛處被不經意提起時便會氣餒或激怒。如審問時庭上問到「你為什麼不肯談你的過去?」塞里士便忽然發怒:「我的過去是我自己的事!」(哦!原來那是一處不堪被觸動的幽暗。)又如他從牢中被拘提出來付諸槍決時,以動作模擬最後的盥洗與早餐,一面口中也模擬著與拘提著之間的回答。但等對答問到:「你家中有人等你嗎?」「有我的妻子和一對小孩,一男一女。」「那你自己呢?」的時候,他卻忽然沉默了,原來「自己」(或說良心)就正是不堪碰的痛處。他扒了一口飯,忽然就掩面傷心起來。雖則他立刻就恢復堅強,而那表情在整個過程中也僅只一剎那,但已足流露出他生命的消息了。這可見他的剛強也只是強撐的而已。所以在臨拘提前他需要以這幾分鐘的模擬來穩住自己的情緒。另外在其前受審的過程中,他雖然一直表現得堅強無懼,尤其在等待宣判時更是坐得挺直,但在冗長的僵持之後得到「延期宣判」的消息時,卻不免彎腰俯倒在桌前,這一個小小的動作,也多少透露一些消息罷!

愧疚是一顆善良的種子
那麼,塞里士良心深處的這一點痛楚不安是什麼呢?原來就是他對弟弟的一份愧疚。在電影中,他弟弟以一純真的小孩形象出現,無疑是一象徵,象徵著人性中原始的善良與溫愛。同時他們的家園花木茂美如桃源仙境,恐怕也象徵的人生理想的依歸罷!因此,塞里士對弟弟的愧疚不安,實即意味著他對人性真理有一未改的過錯。這過錯就是當他弟弟以柔情友愛對待他時,他卻反而以剛硬無情、冷漠忍心去回報,且因此使弟弟受到無可彌補的傷害。這在電影中,一見諸他與鄉野少年打架,弟弟為關心他通知了牧師趕來救援,他卻反怪弟弟不聽他的話,遂使弟弟蒙被哭泣,傷心地說連哥哥都討厭他了。二見諸弟弟初入學,為柔弱愛唱歌之故被學長們所凌辱(他們卻名知為「磨練」),塞里士卻忍心不出面維護;遂使弟弟一輩子不再唱歌了。試問塞里士是緣何如此忍心的呢?無非是英國的所謂男子漢教育,要訓練人剛強,遂因而羞於表現柔弱乃至不願有任何有關柔弱的事與自己相連了。塞里士之不許弟弟趕來,是因為「待援」本身,便是對英雄的羞辱;他之在學校故意躲著弟弟,是因他是學校的優秀分子,怕同學將對弟弟的譏笑全記在他的頭上。卻不知為了這種莫須有的虛榮,他掩蔽了自己的良心,也傷害了兄弟間最真實的相愛。而弟弟的傷心受辱,則反過來刺痛他的良心了,遂使他終生為之愧疚不安。
當然,這種良心不安之會持續終生,還不只是因為自己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也由於為我所傷害的人對我竟毫無怨怪,而依然以他的善意一貫無疑地待我。原來人犯了過錯之後,之所以會文飾自欺,除了基於人的虛妄自尊,也由於對方確提供了可資攀援的藉口,這便是他由於受傷,也表現出憤怒、怨恨、報復等等非理性的言行,遂使原先傷人的一方也成為受害者而竟也變得有理了。由此冤冤相報,是非遂變得夾纏難辨。人人都自居於有理而振振有辭之地,其良心自然難以再平靜地照見自己的過錯了。而反之,如果有人用絕對而無限的善意,來接納我寬容我對他的傷害,於是我的良心就因無從假藉而不得不浮現。當對方是絕對無辜而我則是絕對有過之時,我的良心又如何能自欺自文以免於不安呢?在電影中,塞里士的弟弟就是以如此無怨的真情令塞里士終生難安。這不安逼使塞里士無法安於虛假,逼使他逃離這虛假的社會、這僵化的文化秩序而去流浪,直到他充分面對自己的良心為止。於是,弟弟遂變成一粒善良的種子、一份仁愛的力量,直接促成塞里士由假入真的成長歷練。
從塞里士在牢中與勞倫斯的對話,我們知道塞里士自大學畢業後,雖然成績優越,算是一個成功的律師,但是內心荒涼,反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乃因他眼前所有的這些,正正是他良心中恥辱的標記;他事業愈成功,毋寧是愈適足以對比出他良心上對弟弟的愧疚。為此,當大戰爆發,他才會毅然捨去這些世俗的榮華,去投身軍旅的罷!這至少可以讓他逃離這個每天在提醒他,使他良心不安的地方。而那個地方,遂亦成為塞里士不堪回首的past,別人一提到他便會發怒的心結。
然而這樣逃避仍不是安頓良心的真實辦法。他雖然因比別人多了這一分誠實(實之自己有過)而戰場上也比別人更為英勇(摔掉了世俗虛榮的牽掛,自然無欲則剛);但同樣也因為他仍不夠充分誠實(知過而未能懇切改過,只以逃避打發),所以生命仍有軟處與盲點,有待覺醒超越。而其中關鍵,自然在看他是否能充分領受弟弟的真情,並使它也在自己生命中發光,以徹底取代生命中殘存的虛妄。因為只有這樣才是生命最真誠如實的表現,才是對自己過去的虛妄的徹底改過,也才能完全拔除良心中對弟弟的愧疚。
而在俘虜營中的際遇,便是塞里士充分覺醒的機緣與歷程,也是我們在觀劇之餘,最當去品味的主題要義。

人總歸是人
不過,在剖析塞里士的心路歷程之前,有幾位參與其事的配角是應當先略作交待的,因為也需要有他們的參與,這故事才能夠順利展開。
主要的配角當然是英軍上校勞倫斯和日軍原中士,他們都是介於為文化教條所制約的大眾與有生命成長歷程可言的塞里士、宇野井之間的人物。所以他們力能了解生命的柔情,也能分享主角們成長的悅樂,而已迥異於物化的渾噩大眾了。
如勞倫斯,他雖然正與日軍處於敵對的狀態,卻知道根本上人都是人,都該和諧相處,而即使是日本人罷!也是有人性的。所以在俘虜營中,既然暫時不在戰場,又何必無謂的劍拔弩張呢?以是他在俘虜羣中,獨能通曉日語,與日軍相處和諧。但也以此為英日軍雙方的死硬分子所鄙視。如俘虜隊隊長英軍上校希克便一直懷疑他通敵,而一直告誡他不可洩密於日軍。但希克這種強硬態度其實是會惹來殺身之禍的。勞倫斯也不會洩密,但態度上可有彈性得多了,因此至少不會挑起日本人的無名之火,而陷於無謂的犧牲。勞倫斯曾為此勸告希克,說:「我了解日本人,希望你能聽我的意見。」他所謂了解日本人是了解什麼呢?一言以蔽之,就是日本人也是人。但希克卻說:「我也了解日本人,就是:他們是敵人,而你是英軍上校!」他的意思乃是勢不兩立。然後問勞倫斯是什麼學校畢業的,勞回答:「文契斯特。」希克即鄙夷地冷笑走開,意思是說:就是你們這些文學校畢業的才會這樣婆婆媽媽,我們軍校生可不這樣!他卻不知道正是這種死不和解的態度是世界擾攘不安,永不得和平之源啊!
(希克這種態度在片中一再呈現,我們也不必細述了。)
不但英國同伴,就是日本人也不了解他。如原中士就曾一再譏諷他,如勞託原中士保護荷蘭俘虜迪強,讓他免於受同性戀者的騷擾,原便譏笑他,問他為何向敵人求情?真是可恥。但勞卻說:「我不認為有什麼可恥。」意思是說:我們為什麼必然是敵人呢?我此刻的請託乃是基於人道,不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嗎?又如有一次原問勞何以如以懦弱,勞卻正色回答說:「我並不懦弱,我也想脫逃然後再與你們作戰!」(到那時作戰是一義,但如今既不在作戰之地,則人與人和諧相處也是一義。)換句話說,在此刻勞之待日本人乃是視之為人而非敵人的。
不過這點以人相看待的信仰,勞倫斯也一度懷疑過,就是他無辜被誣夾帶收音機而為宇野井處死之時。當時他極憤激,因為宇野井明知夾帶收音機的不是他,卻為了要結案而胡亂找一個人來辦,即使辦錯了也沒關係,這是多麼形式化的一件事!而宇卻明白承認說這只是個儀式,等手續辦妥,上級批下,便可以行刑了。勞氣得說不出話來,他不是恨自己之將死,而是失望於日本人之畢竟無人性,所以激動得站起來將日本人的神壇搗毀了,並且喊著:「這就是你們的神嗎?就是這邪神讓你們變得如此!它真是邪惡昭彰!」這一幕真是為整齣戲點題,真的,在誠與偽,在柔與剛,在生命與物化之間,你到底要選擇那一方?而即此決定了你的正或邪。
於是勞被推到牢中與塞里士作最後的相敘。勞首先便表示了這點失望,他說:「他們是個多疑的民族,他們不能寬容,所以會生氣,只希望他們別再傷害人了!」並且宣示他自己的態度:「我無意恨日本人。」但塞里士卻給勞這樣的回答,並且再一次重複:「你以為事情已定案了嗎?」(日本人真已是如此無可救藥了嗎?)
(當然,以上的一些對話不必然全是勞與塞自覺地理解的語言,而也很可能是導演藉演員口中向觀眾透露的訊息。這在藝術創作的立場,是可以有此手法的。)
而事實證明勞倫斯這一度的懷疑是不必的。因為就在當晚(正好是一個聖誕夜),原中士喝了點酒,而把勞與塞都放了,並且笑容可掬地說:「今晚我是聖誕老人!」而勞也意味深長地說:「原中士,你畢竟是個人!」(而不是邪惡的妖魔)。雖則在文化的制約下人要喝點酒才能解除符咒的禁制,但本質上人畢竟還是人,還是有共通的柔情善意之流露的啊!
所以,在電影中,勞倫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目擊者,他代替觀眾看出一切真情與事實,使我們通過他的眼睛,也了解到人性的底蘊而起同樣的共鳴。
另外,在日軍方面,原中士也站在與勞倫斯相當的地位。處在規矩極端死板的日本文化之中,原中士稍有一點應機權衡的彈性,這表現在他屢次對規矩的陽奉陰違上。如前後兩次日本軍人的切腹事件,原中士會想到以「意外身亡」或「殉職」上報,因為「自殺者不能得到撫恤」,這確是夠通情達理罷!因此,原中士比較能了解主角們的真情,至少能對勞倫斯表示不解與提出詢問。更因為此,他才會在關鍵時刻,扮演了一次仁慈的聖誕老人。
至於片中其他人呢?就都是渾渾噩噩的,非愚即妄之人了,而尤以英軍上校希克為代表。前既述及,在這裏也就不再重複。以下我們便回過頭來,看看塞里士與宇野井之間的折衝歷程罷!

由迷到悟的曲折歷程
我們前已說到宇野井之愛塞里士,實在是因於塞的誠實而非其英勇。真的,誠實一意,是通貫全片的主題所寄。宇野井曾一再怒責希克上校說謊!又說謊了!而希克反唇相譏:「這不正是你們日本人最擅長的嗎?」而實則是雙方共同的愚妄。又如金本切腹後,荷蘭俘虜迪強受不了這場面(那切腹的是曾於我有情的人啊!)嚼舌而死。眾人正忙著抬他回去急救,宇野井卻要大家停下來,以便正式向他致敬。卻不知這種形式地尊敬一切死亡的行徑是極其虛假荒謬的,宇野井因此被指責為錯了!宇野井問勞倫斯:「我錯了嗎?」勞卻說:「是的,你錯了!我們都錯了!」(所有執著虛妄的形式以相傾軋的,都錯了!)
而宇野井是在虛妄的表相之後,有一嚮慕真誠的深心的,他為此要回去絕食四十八小時以反省,雖則他到底要反省些什麼此刻尚不甚了了,乃因他心中有一結仍未明白之故。
此結即是他這嚮慕之忱──即具體表顯為對塞里士的愛慕──到底是屬於神靈的抑是屬於妖魔的?而就世俗的觀點,無疑是屬於後者,以是他遂不敢表露了,且要絕食反省以求平抑這深心。乃至經常要藉練劍時的吼叫來散發心中積聚的壓抑。勞倫斯便曾與塞里士說:「自你來後他便常常如此大吼。」塞則說:「奇怪!他有心事為什麼不說出來?」其實若真能說出來就好了!但若非真理已明,矛盾已消,又如何說得出呢?宇野井以是乃陷於愈來愈深重的掙扎之中。乃至連他的部下都覺察了,要為他私自去謀刺塞里士,他失敗後自白的理由是:「他是妖魔,他會毀了你!」
而塞里士是妖魔嗎?他不過是以人性中的真實,打動了宇野井的深心罷了!然而卻連宇野井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只覺得塞里士帶給他的,是強烈的矛盾。當塞里士故意違抗他要全體俘虜陪他一起絕食四十八小時的命令,而挾持饅頭及鮮花(追悼迪強用的)入營,最後被日軍發覺時,宇野井怒極,也矛盾極,不禁問塞:「你是什麼人?你是妖魔嗎?」(不然何以令我陷於如此矛盾之境?)這時勞倫斯卻在旁輕輕代答:「他不是妖魔,他是人!」
在此我們要解析一下為何宇野井有此矛盾。這乃因宇野井誤以為他所嚮慕於塞里士的,是他的英勇。卻不知若果真英勇,則依於英勇剛強的定義,他必不能馴服於你的命令而必極力求與你對抗,且最終要以消滅你為歸宿。於是:「你所嚮慕的就是要毀滅你的」,這不是矛盾嗎?此之謂妖魔。我們以此知英勇是不足以成為人的嚮慕對象的,因為英勇無法成為人與人相通共感的動力或媒介,而只有愛或說善意才能。
當然,助成宇野井的矛盾的不止在宇野井自己的誤認,也由於塞里士此刻表現出來的剛強假相。這假相當然源於塞生命中那未明的盲點,才使他不對人直顯其仁愛而顯其英勇。自到俘虜營,塞一直是以剛強去和宇野井硬碰的。其實塞的這一部分表現,分化來看便可以希克上校為代表。而硬碰的結果,自然只會使彼此緊張對峙的情勢升高,而愈逼到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危險境地。而在使歷程中,人內在的柔情也將日益銷亡萎縮了。在電影中,宇野井原也曾說若大家都集合在櫻花樹下多好!(櫻花在此是柔情的象徵)但在塞里士(自另一線看則是希克)一再冒犯他觸怒他之後,他也愈變得情緒激動了。他們兩人相峙的最高峯是在塞里士擊昏來謀刺的劍士,背負勞倫斯越獄而途遇宇野井之時,此刻他們各自拔劍相向,決鬪立刻便要發生。卻不料塞里士心念一轉,忽然峯廻路轉地放下短劍,不再對峙了。宇野井大惑不解,尖聲問道:「你為什麼不與我決鬪?你如果打敗我,你就自由了!」他卻不知如此之自由是如何荒謬!
試問塞里士是為何會心念一轉的呢?原來人在爭持之中,前面總懸著一個勝利的目標,正是這可望不可即的目標維持住人往前追逐的動力。但等到所謂最終的目標果真達成了,人反而會覺得嗒然若失的。大多數昏昧的人總是要如此走到黃河邊上才會死心,但人的清明若能多一些,也許就能在懸崖前止步,而不必真到粉身碎骨時才憬悟自己的愚妄了。塞里士也許就是因著比一般人多一些清明,才會在與宇野井相峙的最緊張一刻,忽爾放下的罷!
也許就由於此千鈞一髮的放下,其後在牢中,藉著與勞倫斯隔牆的對話,他心中久藏的種子終於發芽了,那代表人性之善良與溫柔的一縷歌聲,自他生命深處向上浮升、廻盪。他首次真切地回想到他的弟弟,首次毫不躲閃地面對以往的痛處,他大概也首次完全不以他弟弟當年的稚弱為恥,首次憬悟到柔情的可珍與善良的力量罷!於是,我們試從此回想當時塞里士與宇野井的對峙,以及塞里士的忽爾放下,便知道這忽爾放下是多麼重大的一件事了。
然在對峙中的宇野井,卻還是未悟的,他反以為塞里士是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他為此極度失望,而他內心深處維繫著他精神的力量也因此崩潰了,他遂變為極度的狂暴。次日清晨,他集合所有俘虜,包括垂危的病患,決心以屠殺的手段來逼問英俘口中的軍事機密。在緊急集合之初,塞里士與勞倫斯都敏感到這風雲變色的氣氛。而到逼供開始,塞里士真切意識到以剛強對峙的無聊荒謬,乃因如此對峙的結果,必只是一場慘烈的屠殺,與無人能勝的同歸於盡。到此刻塞里士徹底開悟了,他終於了解在人世,只有用愛與柔情,才足以化解殘暴。他為此油然對勞倫斯說出:「勞倫斯!聽著!我真希望我會唱歌!」(我真希望我能顯露出柔情的力量!)一會兒,塞里士仰頭望望天:「多好的天氣呀!」(在這麼陰沉的氣氛下他竟說出如此話語,是知人若昏昧,雖在光天化日亦如地獄;而人若開悟了,則雖在屠場也等於在天堂的啊!)
然後,一向死硬的希克上校也在宇野井的盛怒下屈膝悲鳴為一待斬的死囚了!這是如何可悲的一幕!且不是對希克為可悲,直是整個事件就屬荒謬與可悲。目睹此情此景,塞里士再也不能茍且了,他毅然走向宇野井,步履是堅定然而從容的,神態是莊嚴又似悲憫的,他自然擺落了所有的矜持作態,所有的虛假形相,只誠摯地攀著宇野井的肩膀,並在他緊張灰白的臉頰上,重重地親了下,廝磨了下,然後放開。
此一刻的塞里士,若說英勇,才真是英勇極了,也動人極了。這不是那種以自私為體以爭奪為用以殘暴為相的假英勇,而是以柔情為體以愛人為用以放下自己為相的真英勇啊!比起他初期那種強撐的剛強,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
而至於宇野井,則是在極度絕望而引發出極度殘暴的心境中,斗逢春陽的撫照,他那久已封藏的稚嫩的心,遂受到劇烈的震撼,也因而是他僵持的假相整個垮掉了,他在被塞里士親吻之後,雖一時之間還欲奮力強撐,卻終於拋掉手中已高舉的軍刀,在茫茫然臉色灰敗中仰身便倒。這一刻的宇野井其實也是極動人的,只是此中底蘊,怕觀眾未易領略罷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
表現了人性的真實與柔情之後的結果是可以預知的,那就是我們在序論中所說的:必然受到這僵化的文化系統的懲罰。宇野井立刻被撤換,而新任的指揮官則判塞里士以活埋之刑。他並且悍然宣稱:「我不像宇野井上尉那樣情緒化,以後的日子是不同了!」聽來真令人不寒而慄!
只是,所謂懲罰是就社會系統的立場來說的,至於就體道者而言,則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皮相的生死已經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是否找到了生命的本真才是最要緊的罷!乃因真理隱沒之時,人的自我原早已被囚禁在死觀念硬模式的牢籠裡成為實同於死亡的俘虜,然則生也何歡?而當人體悟了真理,亦即同時釋放了自我,表達了真情,也成就了生命的意義,然則死又何憾?而尤有進者,如此表顯了真理之後的死,實已因將真理傳達到了其他生命之中而獲得再生了。「一粒麥子落到地上死了,才結出許多麥子來。」然則如此之死,又何止無憾,更是生命嬗遞的無限莊嚴啊!比諸如切腹之純然崇拜死亡本身,其相去亦不可以道里計。
以是,塞里士雖被活埋了,他心中在臨死前卻仍是充盈著一片柔情。他經歷了如許跌宕的一生,到頭來所唯一肯定的卻還只是他弟弟的清純意象。所以他最後的願望,也無非是再回到家園,再見一次他的弟弟,向他道那一句久已藏在心中的歉罷了!在電影中,這一幕表現得極為純美,塞里士再見到他弟弟的面容是極為溫柔的,他弟弟對他也是一貫的無嫌猜。象徵著人間的溫愛,本來是如此自然具在。都只因人自己的愚妄,才徒然阻隔了這溫純,也無端在自己心中造成心結的罷了!而如今人知過了,認錯了,他心中也平安了,他終生的歉疚已因他真誠地面對生命、實踐良知而得到拔除,他久被禁制的靈魂也從此得到徹底的自由,然則他的肉身雖已長埋於沙土之中,他也實可以含笑瞑目了!這時,一隻飛蛾停在塞里士的額頭髮際,象徵那永恆的柔情與溫愛。
而宇野井呢?經此一吻,他也大徹大悟了罷!他終於了知人生中最可貴的是什麼,也憬悟他先前對塞里士的失望乃是一種錯怪。於是他在夜色蒼茫中,獨自盛服來到刑場,向垂死的塞里士致最誠摯的敬意,他並且割下了一綹塞里士的頭髮,託送到鄉下的神社中永遠供奉。宇野井在此刻所表顯的誠敬,雖不合任何既成的儀式,然而比諸那些繁縟的虛文,其動人處亦復何能以道里計啊!

終曲
然後便到了最後一幕,這時戰爭結束了,在英國的監獄中,原中士反而變成了階下囚而且次日早晨便要槍決。勞倫斯趕來相見,一進門,牢房裏便轉換成溫暖的黃橘色調,他們忘懷了所有的敵意,只親切地談著往事,特別是那一個美好的聖誕夜(那一個有人性呈現的聖誕夜啊!)他們也談到塞里士與宇野井。勞倫斯說:「塞里士的死,似乎在宇野井身上播下了一顆種子,而我們都分受到其結果。」(所結的是人性洋溢擴散的果嗎?)原中士也說:「戰後宇野井也被處死了!」(是又一顆種子落地死了嗎?)勞倫斯則感嘆:「勝利真是得來不易!」(什麼勝利?是人性的祥和終於化解了暴戾的勝利嗎?)並且遺憾地說:「如果我有決定權,一定立刻釋放你,送你回家。」(是呀!這種冤冤相報畢竟有何意義?)原中士則回答:「我已準備好死了,只是我不明白:我犯的罪和一般日本士兵一樣。(意思是:為什麼我的結局比較特別呢?)」勞倫斯感嘆地說:「你其實是那些自以為是,冥頑不靈者的犧牲品。」(你其實無辜,只是處於此虛假的濁世,比較有人性的人,就都只好多受橫逆了!)
他們就如此在這簡陋的牢房中絮絮地閒談著,竟彷彿這兒充滿著溫暖的春陽。末了,勞倫斯向原中士話別,臨出門,原中士忽然叫了勞倫斯一聲,然後用當年那一個聖誕夜同樣欣愉的面容與聲調向勞倫斯說:「勞倫斯先生!聖誕快樂!」然後,象徵著主題的那一首特殊的音樂再度響起,為全片作了一個完足的終結。
這主題音樂在全片曾三度奏起,都代表著柔情的浮現,其一是在片頭,金本於迪強的所謂同性戀被發現之時。其二是在當年的聖誕夜,原中士酒後釋放了勞倫斯與塞里士之時。其三便是這一幕終曲。
俘虜這一部影片,英文原名便是「勞倫斯先生:聖誕快樂!」,至於原著則名曰「種子與播種者」The Seed and the Sower)。它的主題,便果在播此柔情善意之種,以溫暖這滔滔濁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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