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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22日 星期一

曾昭旭〈「窗外有藍天」欣賞〉

曾昭旭《從電影看人生3─人間世與理想國》
漢光出版
心有靈犀一點通──「窗外有藍天」欣賞

世人的生命真情由於文明的僵化而閉藏扭曲,欲得生命精神之生生不息,就得突破文明之束縛,真誠面對內心的躍動。

「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是一部精緻雅麗的小品。雖然內涵上沒有多偉大的思想,編導上也沒有多了不起的手法,但格局完整,氣機流暢,雖通俗而不煽情。可謂落落大方,令人喜愛。看完了,還兀自沉浸在由普西尼的詠嘆調所引動的美好氛圍之中,不忍離去。
(這使得我不能就去分析劇情,必得再重溫一遍這段美麗的故事:美麗的英國姑娘露西‧韓由古板的表姐露夏陪同,到浪漫的義大利旅行,在尤其浪漫的翡冷翠──恕我改用徐志摩的譯法──柏里度尼客舍遇上一群特別的房客,尤其特別的是安默生父子,尤其是安先生的兒子──喬治……)

文明僵化之害
故事的主人翁當然是露西‧韓小姐,她是一位外表嫻靜內心卻蘊藏著火焰般熱情的女子。這內在的生命活力平時馴服在英國傳統的文雅教養之中,只有在鋼琴上彈奏貝多芬的音樂時才洩露出來。畢牧師是首先窺見她生命底蘊的人,第一次聽她彈鋼琴,便感知她生命的矛盾,說「如果韓小姐的生活像彈鋼琴一樣,對她和我們都是好事。」
當然,世上多一個生命歡暢淋漓的人,對誰不是好事呢?然露西或說一切世人的生命緣何閉藏不得舒暢?則我們不得不說是由於文明的僵化。
在電影中最代表這種文明的僵化的力量的就是一位英國駐翡冷翠的伊牧師。他熟知義大利自文藝復興以來的藝術歷史,能對遊客如數家珍般講解名家的雕塑,卻對文藝復興之所以為文藝復興的活潑生命,完全無知冷感。在大夥兒踏青春遊途中,他完全感受不到陽光的鮮麗,儘在說些讓安先生打瞌睡的呆話。他當然更感受不到馬車伕與情人的當下歡愉,只會嚴厲地棒打鴛鴦。當女孩被趕下馬車,無奈回首看車行漸遠,而哀怨的音樂響起,任誰都會為之扼腕嘆息罷!
是的,死板的歷史知識,傳統框框,何足以引領活潑變化的新生命?而世人不悟,兀自被它指東劃西地擺佈(如教堂中聽伊牧師講解壁畫的群眾),則焉能不封限閉藏,愈成為一具尸居餘氣的假生命呢?試看電影中露西的未婚夫西守,便正是一個最典型的受害者。露西的弟弟弗烈迪曾笑他是一個除了會讀書,其他什麼都不行的人。他竟也沾沾自喜地承認,卻不知死文明的框框,就像他那一身硬繃繃的禮服,早已將他束縛得不知生命與生活為何物了。他只能欣賞古典音樂、達文西的名畫,卻不了解也不知如何去愛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女人是生命的象徵),只敢待在華貴的屋裏,到野外便手足無措。而面對未婚妻的柔情(還在象徵生命愛情的聖湖邊哩!)卻連親吻都如此笨拙。自以為優雅而其實只是習慣造作的動作表情,尤其令人覺得可笑亦復可憐。像西守這樣的人,完全不是壞,只是令人憐憫。

在禮教束縛下人的兩難處境
至於露西的表姐夏露(「可憐的夏露」),當然也是同樣可憐的受害者,但在戲劇中則負責表現這種僵化生命的另一面相,那就是對生命真情的掩飾敷衍,以及掩飾敷衍不了時的進退失據。其實對於生命真情,夏露在內心深處是有感覺的。(其實誰沒有呢?即使連西守也有,這從他愛讀言情小說可知,只是被重重包裹在文明外衣之中,隱藏迷失了而已。)甚至在她年輕時也有過一些浪漫的冒險(在那美麗的鄉村假日女友家……)。只是在禮教規矩的制約中,這些都被認為是非禮的、可羞恥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因此若發生了當然就要多方隱瞞掩飾,以致不得不說謊。但生命真情又那裏是可以關得住的呢?夏露也因此總忍不住要將秘密透露。(她的好朋友言情小說家賴小姐則再轉換為小說的包裝,向全世界透露。)這遂構成她乃至大多數世人生命中的一個矛盾與弔詭,這就是:文明禮教一方面是高貴的華屋(如西守的家),同時又是藏污納垢之所(如夏露心中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於是顯得屋窗外才有藍天白雲和風好日了,但事實上這內心秘密乃是生命真情啊!遂又顯得屋窗外是個蜚短流長、批判森嚴的可怕世界。然則人到底要留在屋內以策安全呢?(然而屋內也陰暗難受。)還是要打開窗子去呼吸新鮮空氣呢?(然而屋外又處處是危險。)這乃構成一項兩難。在劇中,夏露最常做的事就是關窗子與相約守秘,但同時又深愛旅行(她曾跟露西說:這次能出來旅行是托你之福),最守不住秘密。她為此經常懊悔難以自諒,然而依舊一犯再犯。其實這不就是我們凡人都不免的毛病嗎?
至於那個小說家賴小姐,也是個與夏露同品質的人,只不過是聰明些,更善於將秘密化粧而已。她因此以研究人性自詡,實則以窺人隱私為樂。但經過化粧被扭曲為隱私的生命真情,也已經不是生命真情的原貌了。她因此終只是一個通俗作家,只堪以捏造的情節去迎合大眾的幻想需求而已。而我們今天許多言情作者不也就是如此討生活嗎?

原野的孩子與洗澡的象徵
以上所述,就是代表文明僵化,生命閉藏的諸般面相。如果他們算是站在露西的右方,則在露西的左方,正有著另一組相反的人物,表顯的屬於陽光野外、生命流行的意象。
首先,如果以天籟、純真的觀點來選擇,我認為最可欣賞的毋寧是最年輕的弗烈迪(露西的弟弟)與來韓家作客的小女孩蜜妮。他們都是天真爛漫,毫無心機,誠實無隱,充滿著健康的生命活力的人。例如面對夏露的計較零錢,蜜妮卻一語道破她的彌近理而大亂真。那一幕戲輕盈暢快,連劇中人露西的媽媽都為之忍俊不禁。
而弗烈迪,則更彰顯他之為陽光原野的孩子。我們對他最經常的印象就是打網球、彈小調,樂在其中,西守瞧不起他也不以為忤。而尤其重要的象徵是他自幼便喜愛在聖湖(此處之聖,乃生命自然之謂也)洗澡。真的,天體本來是如此潔淨無瑕,又有什麼見不得人?衣飾或者文明,不應該是為了遮掩羞恥,而只當用來增美純真。所以,凡不趕正視天體、歡愉自然的人。衣冠文物對他來講,將適足成為障蔽性靈的牢獄。所以要鑑別誰是真人,只消邀他去聖湖洗澡,看他敢不敢答應便可分曉。安默生父子搬到夏日街來,弗烈迪的見面禮便是邀他去聖湖洗澡。而喬治認真說好,老安也鼓勵兒子說「改變一下對你有益。」(是暗示世人都該常常脫下文明的外衣以返璞歸真嗎?)畢牧師雖似乎稍有猶豫,終於也欣然說Why not?於此見他們都是同一國度的子民。什麼國?乃天體自然生命純真之國也。
至於老安,雖然沒跟去同浴,其實他早註冊過了,就在故事開頭,安氏父子經過一番周折終於將有風景的房間換給夏露與露西之後,夏露跟喬治說要當面謝安先生一下,喬治說不行,他正在洗澡呢!(是說心不淨的人,無資格與天體相見罷!)

在人的兩旁,各有一個世界
在這一國裏,主角自然是喬治。他雖不失真誠,卻已多少感受到僵化文明的迫害。比諸弗烈迪與蜜妮,他已算是失了伊甸樂園,多了一份人間苦痛了。在他的人生中有一個永恆的大問號,這問號是來自他曾「努力擺脫那引人互相仇恨的宗教迷信」(老安語)的經歷罷!那麼,這曾為僵化文明所傷的生命要如何才能復原呢?答案必然是去重證這生命之真誠與真誠生命間的愛。喬治與是有了一些追求,一些期待,期待生命中有某一種大事發生,足以幫助他重返樂園。而這大事便將著落在露西身上。
當然,大事之發生是需要助緣的,在此出現的兩大助緣或說兩大護法便是安先生與畢牧師。安先生和藹慈祥,人情練達;畢牧師目光明銳,成竹在胸。每到要緊時候,都因有他們的適時臂助,男女主角才能通過難關,戲也才能順利演出的。事例具在,我們也就不必細表了。
總之,以露西為中心,在她的左右兩旁各有一個世界,個構成一份強大的拉力,以作用在露西身上,遂形成露西生命中是此抑彼的嚴重選擇。這相對的兩個世界,我們可以分別以如下意象來表示。在露西的左方,是
義大利/陽光/野外/天體/生命/坦白/誠實/喬治/安先生/畢牧師;在她右手方則是
英國/陰暗/室內/盛裝/歷史/隱藏/說謊/西守/夏露/賴小姐。在這兩極的拉扯中,露西是如何逐步捨假就真的呢?

打開心門,以領略生命的悸動
首先我們當然要指出露西的本質原就是屬於真純的。(其實我們誰不都是呢?)以在聖湖露天裸浴的意象而言,露西自言她在被發現之前也經常如此。但問題就在於她被發現了。純真的生命受到驚擾,有了羞恥,遂失了她的樂園,下凡來到人間,接受文明禮教的保護以及束縛。在此她自然地被教養得嫻靜溫雅,自然地接受西守為她的終身所託,一如大多世人。但不同的是在她內心深處,仍保有她的生命真誠,只是鬱積其中,偶然藉貝多芬的音樂以宣洩罷了!當然這只是揚湯止沸,治標不治本。正如徒靠窗子的一方風景,以只能解得一時閒愁。要根本治療生命沉墮之病,還是得走出陰暗的房子,投身原野以與大自然相融。然而原野在外,人為什麼不走出去呢?則關鍵全在心開不開。老安先生一開始便點出這微旨,他說:「我不在乎內外,我在乎內心,這兒自有藍天白雲,鳥語花香。」但什麼是在乎內心呢?就是直依內心的真感覺、真感情而行,而不被繁文褥節所拖累。例如聽見夏露在抱怨房間沒有臨風景的窗子,立刻熱誠表示願意將自己的房間對調,這就是心靈的真誠開放。而夏露卻不察其誠,只依經驗習氣疑慮拒絕,這就是心靈的封閉。然則僅知要一扇有風景的窗子又有何用呢?而即使身在原野,若心門不開,也還是如伊牧師視而不見罷了!
當然,落到戲劇上,我們還是要借用走出屋子、投身原野來象徵心靈的開放。於是露西才會來到浪漫的義大利弗羅侖斯(離開古板的英國),才會在彈完貝多芬的曲子之後走出客舍(雖則保證不會走遠以免危險),才會在陽光照耀下的教堂廣場發生她長久以來第一次的生命悸動。
這生命的悸動可以分別就正負兩面來考察,就正面來說,是她真實感受到生命的自然躍動(如義大利人民的善良可愛),但也同時接觸到生命負面的暴烈危險(如廣場上的流血打架)。真的,在定型的禮教秩序之外,是同時蘊藏著浪漫與死亡的可能。而這就是生命無保證的本質。目擊了此一騷擾場面,體驗到此一生命本質,露西不禁被嚇昏倒;但弔詭的是,也就在此一刻,她的生命充分自矜持中開放,而與適時出現的喬治的生命相觸了。遂發生了喬治所謂的「大事」。

悸動後的矜持與開放
不過,才從浪漫昏亂中醒來,露西便恢復了她的矜持,她先只是想擺脫喬治,(是依世俗觀點耽心被喬治糾纏嗎?)繼又要求喬治莫對他人提起此事,(她是真以為她出醜了嗎?)凡此都表示她已重回舊殼了。她果然只是偶爾出來透透氣,並且沒有走遠。她自己也說:「意外發生得真快,一下子又回復正常。」但喬治卻不同意,他說:「我沒有,它正在我身上發生,其實你也一樣。」真的,生命的浪漫不是玩家家酒,可以玩完就收攤。它既已發生,便須秉生命之至誠去成全去貫徹。否則,已發生的浪漫便反而形成生命中的暗傷,在潛意識中不斷予你以騷亂,試看夏露不就是如此嗎?照片上沾了血,是會變成污點的,要洗清血污,只有再投入奔騰流濺的生命大河,以真誠提煉出生命的皓皓之白罷!
而故事情節的發展果然如此,一行人駕車出遊,亮麗陽光下露西已止不住心靈的舒活。當伊牧師兀自大談他的歷史知識,指點大家遙眺什麼古堡的時候,露西則只從望遠鏡中看到馬車伕與他情人的歡愛。其實,明朗的義大利風景本來就會使所有木訥的人變得浪漫(賴小姐語)。草坡上,連夏露與賴小姐都忍不住春心駘蕩的時候,露西又焉能不被已發的天機所引動?她於是假託去看畢牧師,事實上則順生機之自然,下岡陵,登草坡,穿過一片鮮黃的大麥田,在燦爛的罌粟花間,遇見迎風獨立的喬治……
我於是聯想起兩三千年前詩經「野有蔓草」篇的動人詩句: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草原上,蔓草離離,草上宿露未乾。乍見一位好女子,她是如此神情清朗,風姿綽約。我與她相見攀談,呵!她正是我心目中最喜歡的。)

生命是一生生不息的開放
當然,這樣動人的邂逅依然是被夏露所打斷了。她們且因此立即起程回家,回到安全然而刻板的禮教秩序,並納入這秩序的正常運作,其表徵就是與西守訂婚。
但已經蘇活的生命心靈是不可能再忍受刻板了,因著義大利藝術的浪漫精神為介,安氏父子也搬到夏日街來,是象徵生命自然已被注進心中,便再難遺忘嗎?露西於是無可避免地要在喬治與西守、真誠與虛矯、生命與物化之間徬徨苦惱了。露西也曾嘗試極力遮掩,但每一次都只有使內心的真情表露得更多。她與喬治相吻,是欲拒還迎,她嚴詞拒斥喬治,卻事實上全部接納了喬治的誠懇自白,而且在當晚與西守解除婚約時全部引用以為解約的理由。雖則事後她矜持的習氣未淨,仍想刻意澄清她之悔婚與喬治無關,乃至想到再一次出門旅行以避風頭。但不知這只是徒然的自欺欺人罷了!連老小姐凱薩琳都一眼看出她的偽裝,何況安先生?何況她自己?在這極度矛盾混亂的心情珠,澄清之道沒有別的,也還只有再一度打開心來,真誠面對自己罷了!當然在要緊關頭,人容或還需要一點外緣的助力,這時安先生便發揮了他慈祥的親和力,懇切向露西點出她心中之障,勸她勇敢肯定自己與自己的愛。然後,露西心中的滿天陰霾才算盡去,臉上流漾出歡暢的笑容,迎向她的母親與表姐。
露西終於坦然與喬治重遊弗羅侖斯。在柏里度尼客舍的同一房間同一窗前,他們歡然擁吻,窗外依然是靜定的弗羅侖斯塔,卻多籠罩一層絢麗的晚霞。真的,文藝復興的要旨,原是為了對抗中世紀僵死的教條框框,而復蘇希臘活潑的生命精神。卻不想文藝復興諸大師的藝術作品,留傳到後世,竟又成為新的教條框框,其束縛人心之禍,比諸中世紀的宗教,竟也不遑多讓,這不是一項最大的諷刺嗎?我們由此知生命精神原來是生生不息的,先人業績永遠只當為吾人所欣賞讚嘆,而不能以之為依賴。弗羅侖斯塔前,仍須有血色鮮麗的當代男女,以誠摯之心坦然擁吻,它才不止是乾冷的歷史陳蹟,而是有真浪漫在流動的端麗華嚴呵!然則我們在觀劇之餘,也當心有戚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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