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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17日 星期三

曾昭旭〈「凡夫俗子」觀後記〉

曾昭旭《從電影看人生》
漢光出版
論虛張的完美與人生的真相──「凡夫俗子」觀後記

人生之誤認

從某一意義來說,文明人是可憐的,因為文明提供了某種理想──理想的目標、理想的秩序、理想的行為模式、理想的人際關係──但也因此形成了人愈來愈深重的壓迫。原來理想雖的確是人值得追求的目標,但它並不是就是我們眼前的實況。就實況來說,無論我們如何努力求進步,也不會(也不應該會)進步到百分之百的完美境地;就如同我們無論如何細心去畫一個圓,也不可能畫成如幾何概念中那麼絕對的圓一樣。因此,所謂理想,它對人生的真正意義並不是在理想本身的充分實現,而是在,當我們作無盡的人生實踐時,提示我們一個永恆的指標,讓我們知道如何去改善缺點。人生是永遠有缺憾的,人也永遠應該努力去彌縫缺憾以開創更美好的新局,但舊缺方消,必新憾又來,人的意義就在這永恒的奮發與開創中呈現,若真有那麼一天世界已完美得不需要再創造,那人生的意義恐怕也就中止死亡了。
然而自從人類開始意識到理想,人類也就開始有了一重嚴重的誤認,那就是誤把人生重心直接放在「理想」之上,而忘了人生的重心原當在永恒的實踐。(說來也難怪,理想是那麼完美,我怎能忍受它不馬上實現?)於是,在理想的對照之下,人開始怨怪並且畏懼事實之不完美。人深怕這不完美會破壞那理想的印象,於是努力掩飾埋藏,努力裝出很完美的樣子以自欺欺人,卻不知一旦成為虛假的自欺欺人,便已是人生最大的不完美了,這於是構成人心中最大的困結與最嚴重的苦痛。


執著於完美的悲劇

在「凡夫俗子」中的人們,便多半是陷身於此困結苦痛中的可憐人,而尤以那心勞力絀的母親貝蒂為然。她努力維持她心目中「家」的完美印象,整潔、規矩、歡樂、親愛,而不容任何人加以破壞。然而這完美的印象卻被「長子淹死」這一殘酷的事實所嚴重地破壞了,她的心靈也因此受到了致命的創傷。但好強的她如何能讓這創傷浮現呢!她當然只好竭力補漏,在影片中,除了一次她在長子巴克的房中出神,就從沒有看到過她對長子之死有任何的情緒宣洩(甚至,據說在參加喪禮時她都沒哭,並且還挑剔丈夫穿的衣服不夠體面呢!)她之在隱隱中怨責次子康雷,也不為別的,只是他破壞了這完美。尤其,在事件發生後康雷還不斷出醜漏底,如自殺啦、看心理醫生啦、退出游泳隊啦等等,就更使她面上無光,心中痛楚了。因此,連丈夫也隨便向別人透露家中的「隱私」,當然就更使她忿怨不滿;這不滿並在丈夫卡文建議與她一同去拜訪康雷的心理醫生,以求問題的有效解決時升到最高點,因為這無異承認了自我的不完美,因此她忍不住咆哮說:「這是我們的家,有什麼問題關起門來解決,別一碰到事就去找什麼專家!」但她可憐的解決辦法是什麼呢?無非是遮掩真相,幻想完美罷了!卻不知道這一切辛苦都是心勞力絀。在片中,她曾不小心打破了一隻碟子(以他們家境之富裕,這值幾何呢?)她卻執著地對母親說:「這可以補」。不能承受破缺而勉強去補,這便是她整個悲劇性格的底蘊。在這虛張完美的悲劇性格下,她乃逐漸喪失了對丈夫兒子的溝通(溝通不就因有不通才求通的嗎?)與愛(愛不就因世上有缺憾才付出關懷的嗎?)也逐漸喪失了自我的真誠與人生的意義。她並且在不知不覺中散佈了這敗壞衰朽的陰影,使她的丈夫,尤其她的兒子深深受害。
貝蒂的癥結是逃避去正視人生的缺憾,只一味想維持一個堅強的形象。她的兒子康雷則相反,他是在這種完美、堅強、合理的要求下經常過度地意識到自己的差勁,並耽心在人前暴露出他的差勁。他因此緊張、焦慮、不合羣,對什麼事都沒有自信,並輕易地自責。為了解除這種嚴重的精神壓力,他甚至訴諸自殺。他真是被他母親的形象逼慘了,卻絲毫不了解他母親其實和他一般軟弱和懼怕,他們的差別只不過是,貝蒂因懼怕證實自己的軟弱而逞強(此之謂「強式的弱者」),他則因懼怕暴露出自己的軟弱而退縮(此之謂「弱式的弱者」)罷了。


生命的新希望

但,在這兩類弱者中,弱式的弱者卻反而是比較有獲救希望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弱,所以比較知道去求救,也比較容易接受別人的援救。強式的弱者則不然,他外表堅強的假象足以阻斷所有的援手,而完全得靠自覺自悟,當然這往往就難了。
康雷的轉機基於他得到兩個人的幫助,一個是心理醫生,另一個則是那位生命健康的女孩珍妮。心理醫生的幫助是理性的,他教導康雷說實話;珍妮的幫助則是感性的,她直接對康雷說實話。這兩點都是康雷對症的良藥。由於敢誠實表達自己內心的真感覺,他逐漸將自己從假想的沉重負擔中釋放出來,敢去面對這真實的世界。而且他逐漸發現這樣做不但沒有發生他想像中的嚴重後果,並且還使他更易於與他人溝通,也因此更易於去原諒自己與別人。像他終於能對心理醫生跨過初期的自衛與疑慮而以朋友之誼相擁,像他居然敢主動去擁吻他母親等等,都是他在過去不可能去做的事。
至於珍妮,則由於她是劇中唯一最自然坦蕩,最無遮掩虛飾的人,因此她讓康雷一方面了悟人人都有差勁之處(像她直承被人戲弄之時也很窘)而不止他自己為然;一方面也開始肯定了自己畢竟也有其長處(如珍妮一再真誠地稱讚他的低音歌喉)而非徹底的無能。這些對他都是極大的鼓勵。心理醫生還只是教他離開黑暗,珍妮則直是讓他見到人生的光明。甚至,連珍妮之坦直問到他的自殺,也比別人對他虛意的避諱不提更令他感到溫暖與安慰。


誠實是唯一靈藥

是的,「誠實」真真是拯救這虛假世界的唯一靈藥。人若能對自己誠實,他便馬上能遠離對「完美」的迷執,也遠離「完美」對他的壓迫,而落實到他雖不完美,但正可以不斷向完美前進的人生真境,並不斷體嘗到進步的充實以及與他人溝通的悅樂。同樣,人若能對他人誠實,他便是對他人提供了最寶貴的訊息,幫助人了悟自欺欺人之可憐可笑。
而誠實的內涵,除了表顯自己生命中堅強、光明的一面,尤貴於能袒露自己生命中軟弱、陰暗的另一面。能真誠無畏地袒露這一面,才表示他對生命有充分的正視,而反解脫了它的負擔。我由此知老子為什麼教人為弱居下,乃因只有兼知自己生命的強處與弱處並且不怕將之袒露於人前的人,能寧靜祥和、善同情而不虛矯;也只有這樣的人,能讓人感到安心、可信賴,感到與他平等,而願與他攜手通情。人之疑懼虛假,已使人各自封閉而成為獨夫;人之真誠寬諒,則將使人復打開心門,再成此和諧世界。
而在這部電影中,這和諧世界的肇端,便在那位父親卡文也加入康雷一邊,一同願以誠實面對人生而開始的。原來,當康雷逐漸從心理醫生與珍妮處取得真誠的勇氣,他與貝蒂間的爭持便也愈益表面化。卡文介於其間,不得不也勾引起他自己的反省。他也逐漸覺察出他的婚姻其實早已僵化,他與貝蒂間的愛也早已止息。他為此在午夜獨坐流淚,並坦然將此真實的感覺告訴貝蒂。這遂構成貝蒂心中「家」的完美幻相的徹底倒塌。最後,貝蒂悄然離去,這象徵著橫梗於卡文、康雷父子(乃至一切人類)心中的負累的解脫。他們父子倆乃能並坐在階前,互相說著從來不曾說過的真誠話,並互相消除對對方的錯誤印象。院落中雖積雪猶存,而融融春陽已提早降臨人間了。
所以,讓我們不要再害怕誠實罷!人生真相的揭發雖然會戳破人心中完美的幻相而令人創痛,但也同時是啟導人走向真實人生的契機。因此,巴克之死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如果沒有這件意外(雖然是意外,但極其真實),他們一家也許仍在歡樂的假相中生活。正是這件意外,逼使他們各各暴露出他們生命中的病痛,而終於有如此之覺悟,如此之新希望。我甚至以為,即便是貝蒂罷!那樣徹底的幻滅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她總算也不必再那樣心勞力絀了,她固然須得有一段暫離以修補她生命中巨大的創傷,但未來,她依然未嘗不可能以一番健康的新生命,重新投入。因此,讓我們在為卡文與康雷祝福之餘,也為她祝福。


「凡夫俗子」與「我心深處」

這部片子,主題當然是探討人際關係已日益疏離這個大問題的。雖只通過夫妻親子間的簡單關係來表達,而實已觸及普遍的人性中的共同癥結,所以,其內蘊是很可觀的。勞勃瑞福的生命情態畢竟比伍迪艾倫開朗健康。像伍迪艾倫的「我心深處」,探討的也是同樣的課題,但整部片子的色彩與情調就遠比本片為消沉灰暗。伍迪似乎是人生徹底的悲觀論者,他人是聰明極了,對生命陰暗面的體察也深刻極了,「我心深處」的藝術手法也精美極了,但我看完之後,卻只會情不自禁地悲從中來,為可憐眾生放懷一働。何如本片,一切手法平平實實,不假玄言,便自有許多和風煦日,之更能淪浹人之真心呢!

(原載於七十年四月二十七日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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